第八章 太子去世,媚娘重导权力部署(第7/7页)
震耳的哀声立时响起——李弘驭下有恩,宫中之人无不感念。他倒头的这一刻,合璧宫内外宦官、宫女、侍卫、御医无不放声痛哭,王妃裴氏伏倒在地哭得死去活来。
李治更是顿足捶胸、大放悲声,可是没哭几声忽然摇摇晃晃一阵眩晕,若非范云仙、李君信双双抱住扶他躺下,险些晕厥在地。然而李治悲痛至极,不顾风疾发作又爬起来,强撑着扑在书案边,边垂泪边颤抖着写下诏书:
皇太子弘,生知诞质,唯几毓性。直城趋贺,肃敬著于三朝;中寝问安,仁孝闻于四海。若使负荷宗庙,宁济家邦,必能永保昌图,克延景历。自琰圭在手,沉瘵婴身,顾唯耀掌之珍,特切钟心之念,庶其痊复,以禅鸿名。及腠理微和,将逊于位,而弘天资仁厚,孝心纯确,既承朕命,掩欻不言,因兹感结,旧疾增甚。亿兆攸系,方崇下武之基;五福无征,俄迁上宾之驾。昔周文至爱,遂延庆于九龄;朕之不慈,遽永诀于千古。天性之重,追怀哽咽,宜申往命,加以尊名。夫谥者,行之迹也;号者,事之表也。慈惠爱亲曰‘孝’,死不忘君曰‘敬’,谥为孝敬皇帝。仍遵典故,式备徽章,布告遐迩,使知朕意。
李治最终还是给了李弘皇位,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谥为“孝敬皇帝”。开国帝王或以非常方式继位者追封自己父祖为皇帝的事并不少见,然而给儿子追封皇帝却是亘古未有之事。这足以体现李治对李弘的痛惜,天资仁厚、孝心纯确、慈惠爱亲、死不忘君的好儿子一去不返,这是他人生最大的遗憾,甚至可说是整个大唐王朝的遗憾。不过在悲痛之余,这个追封还有更深层的政治意义——问题就在李弘的名字上。
李弘之名源于道教《神咒经》,所谓“真君者,木子弓厶,王治天下,天下大乐。”木子为李,弓厶为弘,李弘是太上老君人间的化身,注定要当皇帝。就因为这条莫名其妙的谶语,自晋至隋三百年间无数造反者以李弘为旗号,直至现在“老君当治,李弘应出”之类的话仍在民间流传。当初李治为儿子取这应谶的名字,一者是表明自己废王立武的决心,二来也是压制世间的野心家。可惜孩子没这个命,还没坐上皇位就撒手而去。为了永绝后患,为了日后不再有人打这条谶语的主意,即便李弘死了也必须当皇帝。李治追封他为帝就是向全天下宣布,太上老君已临凡过,他果真当上了皇帝,而且羽化升仙,所有预言都已兑现,以后谁也别再打这则谶语的主意。
相较李治的涕泗横流、悲痛欲绝,媚娘却显得很坦然,但内心的痛楚恐怕更为深重。她怔怔望着那具一动不动的瘦弱躯体——二十四年了,光阴如此之快,而这孩子似乎从没改变过,似乎还是从我怀里爬出来时的样子,还是那么瘦弱伶仃,也还是那么纯洁。现在我永远失去了他,可是……我的眼泪呢?
怆然、无奈、悲痛、凄然,这所有的一切媚娘都感受到了,可她却没掉一滴眼泪。为什么?诚然李弘后来跟她有点儿矛盾,尤其是两位公主出嫁之事,还有和宰相的关系,但这些并不足以阻断母子之情。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李弘不但是她儿子,还是她的恩人。当初若非这个“天命所归”的孩子适时降临,她很难击败王皇后、萧淑妃;若非这个仁孝的孩子稳稳占据东宫之位,她也很难躲过废后之灾;甚至若不是这孩子身患恶疾无力参政,她根本不可能长期掌握大权,李弘给予她的实在太多了。难道这些好处和刻骨铭心的母子之情都无法让她垂下一滴眼泪吗?
她突然感到愤怒,感到恼恨,恨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为何不哭泣,作为一个母亲连自己儿子死了都不哭,还有比这更可悲的事吗?自己究竟还算不算一个女人?她想掐自己、拧自己,甚至狠狠抽自己耳光,责备自己无情无义……然而她终究没那么做,因为她心里清楚,即便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也不会流泪。
并非她不爱自己的儿子,而是此刻她实在没心情哭,她的心完全被忧虑占据着——弘儿死了,将要继承东宫之位的是贤儿,那孩子不似体弱仁孝的弘儿这般容易摆布。她手中权势如何巩固?朝局会怎样发展?那帮宰相会有怎样的举动?李治又将如何抉择?
这一切媚娘都无法预知,哪还顾得上舐犊之情?此刻她唯有默默无言守在李弘身边,怅然攥着儿子渐渐冰凉的手,不是她在陪伴李弘逝去的灵魂,反而是儿子在慰藉她。
纯洁一生的李弘不需要救赎,反而是她还要继续在六道中挣扎,死去的儿子在慰藉她,慰藉她那颗被权力和欲望侵蚀、早已不再纯洁的慈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