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7/8页)

“我感觉一无所成。”精神的屈辱令他痛彻肺腑。

杰露莎抓住丈夫伸过来的手,拉住他,用自己的双颊紧贴着丈夫苍白的面孔。

“我最亲爱的丈夫,”她庄重地说,“穷尽我一生,也说不尽你在拉海纳所取得的成就。看看那晴空下的小女孩吧。当初不是因为你,她早已成了供奉的祭品。”

“我看到她时,”艾伯纳的心中仿佛正遭受着酷刑的折磨,“眼里只有小时候的伊莉姬,那个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姑娘,正在捕鲸船之间被人送来送去。”

一段时间以来,艾伯纳都未曾提及伊莉姬,杰露莎不禁回忆起这个她最疼爱的学生,眼眶里涌起了苦涩的泪水,然而她硬是忍住眼泪,说道:“假如失去了伊莉姬能让岛民们有所触动,艾伯纳,他们的确受到了触动!”她停下来抽了抽鼻子,提出一个坚定的请求作为这番话的结语,“我最亲爱的导师,你必须拿出微笑。你必须宣扬伟大的、高尚的精神。你必须用仁爱团结人民,将他们争取到我主身边,主的仁爱深厚绵长,必使他们不离不弃,直到永远。你……必须……宣扬……爱。”

就这样,艾伯纳・黑尔的耳边回响着杰露莎振聋发聩的警语,连续几个礼拜举行了一系列布道活动,使他在拉海纳镇的胜利达到了巅峰。他谈及美好的生活,谈及上帝在人类身上的仁爱。艾伯纳发现,自己先前以为岛民们已经效法克罗罗和其子女背叛了上帝,而实际上恰恰相反。普通的民众感到克罗罗重蹈覆辙、倒行逆施的行为不过是条死路。艾伯纳一改从前暴跳如雷的风格,他那入情入理、润物无声的语言深深地触动了人们。

他宣讲了一条前所未有的新法则,就是“由杰露莎・布罗姆利释义、经异邦奇事修正过的上帝圣言”。他一如既往地用铿锵有力的语言痛斥人类那不可逃避的原罪,然而布道的重点已转为如何让耶稣基督的精神来慰藉调解人们的生活。听众们之所以听得更加认真,缘于艾伯纳重新采取了自己少年时代对“福克兰”号的捕鲸手们布道时采取过的策略。他的演讲直接针对信众们最大的难题,每当提及基督的宽宏大量,艾伯纳便直截了当地说:“耶稣基督将会理解他那受人爱戴的儿子柯基・卡纳克阿所面对的困惑,耶稣完全能够原谅那个有过失的仆人,如同你我也应该爱他一样。”

这些话传到住在草屋宫殿的柯基耳朵里,使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柯基跑到海边,来回走了好几个小时,苦苦思索着耶稣基督的本质究竟为何。他忆起遥远的康涅狄格州康沃尔传教士学校,忆起多年前无忧无虑的日子,忆起了那段时光里他心中的上帝。那时的耶稣清晰亲切,而他却将其遗失,让自己的身心遭受腐蚀。柯基痛彻肺腑。

妮奥拉妮快要分娩了,孩子最晚会在下一个安息日出生。艾伯纳从众人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他并不恶语指责孕育孩子的社会环境,而是滔滔不绝地进行了一个半小时的布道。他说基督特别关爱孩童,追忆自己的两双儿女出生时的感受,他说起对那位下落不明的小姑娘伊莉姬的爱。艾伯纳不再没完没了地说起伊莉姬的失踪事件,而他记忆中的伊莉姬年纪则越来越小。他谈起自己的喜悦之情,令拉海纳的全体居民感同身受。万人拥戴的阿里义-努伊马上就要有下一代了。夏威夷人最爱的莫过于孩童,对孩子们温柔呵护,关怀备至。因此,布道进行到最后的十五分钟,底下的两千名信众早已暗自垂泪。艾伯纳并不十分明白自己的策略到底是如何奏效的,但他发现那慷慨激昂的话语已将拉海纳的居民从柯基和他的卡胡纳们那里赢回了大半,而他之前的那番恶语却一直在把夏威夷人往旧天神的身边推。拉海纳岛民正是怀着这种为难的心情翘首盼望下一位阿里义-努伊的降生:他们是夏威夷王室的顺民,为那高贵的血脉得以延续而欢欣鼓舞;而他们也是基督徒,知道克罗罗和他的子女犯下了罪孽。

妮奥拉妮生了一对双胞胎,惠普尔医生从茅草王宫出来后,对正等着消息的妻子说:“我们要沉住气,阿曼达。那男孩很壮实,可女孩却是畸形儿。我推测他们会趁着黎明前扔掉她。”镇里人纷纷传说,柯基・卡纳克阿已亲手带走了畸形的女儿,并已将她置于恶浪旁边,那是鲨鱼之神马诺的海浪。

到了礼拜天,将近三千名居民像往常一样,将拉海纳镇的教堂挤得满满的。在去做弥撒的路上,杰露莎悄声对丈夫说:“要记住,我亲爱的丈夫,在这个问题上,上帝已有定论。你无需多说。”艾伯纳一听这话,立即放弃了原先那篇如雷贯耳的讲稿,即《路得》23章34节:“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近来,艾伯纳耳畔不时浮现些磅礴的句子,语出《传道书》:“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以后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已过的世代,无人纪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纪念。”

艾伯纳谈到了永恒的茂宜岛,他说起鲸群年复一年地来到海湾里玩耍嬉戏;说起随着月份的推移,落日从拉奈火山渐渐移动到莫罗凯群岛末端那蔚为壮观的景象;他提起尖啸的狂风,足可吹倒教堂;他追溯早已湮灭的古事,讲述卡美哈梅哈国王率军踏水而来,大获全胜。“地却永远长存!”艾伯纳说着轻软的夏威夷语,杰露莎侧耳聆听,浮想联翩。她明白,艾伯纳连日来对拉海纳的恨意已被驱散,他已跨越了一成不变的宗教社会,踏入了世间的人情社会。“虽不尽善尽美,然而毕竟有存续。”随即,他讲起加尔文和贝泽主持的日内瓦学院那种执著的愿景,与当下现实形成的对照尽在不言之中,他将大批信众引向他本人一直孜孜追寻的真理:人类的行为有优劣高下的分别。说到这里,艾伯纳重提一个多年来令他魂牵梦萦的观点:一个社会若不能保护儿童,便不能称之为善。“耶稣基督的爱也泽及那些不完美的孩子。”于是,在艾伯纳的劝导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巨大反差中,布道戛然而止。

“那个婴儿的事他怎么说的?”柯基紧张地问,他坐在旧茅草宫殿里,不停地捻着念珠藤叶,听探子跟他汇报。

“什么也没说。”那人回答。

“他有没有痛斥咱们的罪恶?”焦虑不堪的年轻人继续追问。

“没有。他谈及茂宜岛是如何美丽。”静了一会儿之后,手下们接着说道,“他没有提起你,也没提起妮奥拉妮。但是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他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想要回教会,他会原谅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