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7/8页)

“我还盼着你们能逃出去来着。”他用夏威夷语对他们说,“我很遗憾在这里跟你们见面。”

“你把孩子们带到新家去了吗?”玉珍问道。

“你已经决定要做柯苦艾了?”惠普尔反问。

“是的。”

“要是你愿意,随时可以离开这里。在船出海之前都可以。”他驾着马车把玉珍接回家,给她看养得胖乎乎、乐呵呵的四个孩子,他们穿着美国人的衣裳。玉珍笑着说:“他们都不像华人啦。”她把他们集合在一起,说医生会带他们走到新家。惠普尔医生让孩子们坐上自己的马车,去完成那并不愉快的任务。首先来到的是一户原住民家庭,玉珍给了他们一个儿子,说:“把他抚养成一个好人。”那原住民答道:“这并不容易,但我们会尽力。”

第二户人家是客家人,玉珍说:“让他学会所有的语言。”那客家人老大不乐意地接受了孩子。第三家又是原住民,玉珍说:“把他抚养成人,给他爹争脸。”最后一家又是客家人,她又要求人家:“所有的语言都要教给他。”做完这一切,玉珍请惠普尔医生把她送到休利特家,找到他家的厨子厨娘,交代未出世的娃娃。她告诉这几个原住民:“你们对这孩子要像对待自己的一样。让他跟你们一个姓。叫他尊敬你们,就像敬爱亲生父母。”

“那孩子什么时候送来?”人家问。

“只要有船从麻风岛开来。”玉珍答道,一听这几个字,那对未来的养父母就吓得一哆嗦。

回看守所的路上,惠普尔医生往努乌阿努山谷背面走了一小段距离,来到他送给玉珍的那块土地旁边。他在那块七英亩的土地角落里放上几块石头,向她保证:“姬太太,我已经设法把这块地呈交给土地法庭,并且缴过了税金。你丈夫去世后——他应该活不了多久了——你可以回到这里,开个小园子,把孩子们接回身边。”

玉珍坐在车上,看了看那块湿地,那块土地在她眼里呈现出惊人的美丽。“我会记住这块土地。”她用夏威夷语说道。

当惠普尔医生刚刚拨马调头,便看见两个高大的夏威夷人向他们走来,他们一见玉珍坐在车上便喊道:“伯爷,伯爷!我们来接孩子。”

他们晃着笨重的身躯,尽力跑着,捉住了朋友的双手:“你肯定会让我们替你抚养孩子吧?”他们恳求道。

“你们的房子太小了。”玉珍不愿意。

“养孩子足够大了!”阿皮科拉豪迈地说,她张开双臂,就像开了一扇旋转门似的,“求你了,伯爷!让我们抚养孩子,好吗?”

玉珍花了点时间考虑这个奇怪的建议,要是满基在就好了,但是她肯定满基跟她想的一样:“原住民和客家人会渐渐厌烦我们的孩子,就算我们都是‘迦太基人’号下来的也一样。但阿皮科拉和基莫会永远爱他们。”于是玉珍当了一回家:“我们把孩子给你们。”她请惠普尔医生回到收养孩子的那些家庭,对华人解释:“这样更好些,因为阿皮科拉和基莫能让所有的孩子待在一起。但是我希望,看在我丈夫的份上,你们能时不时给他们送些钱。”

“钱?养孩子还要钱?”肥胖的阿皮科拉惊诧不已。玉珍想,多么奇怪啊,这些华人家庭都有好工作,可领养别人的孩子没有不犯难的,然而一无所有的夏威夷人却愿意无条件收容这些孩子,不管是一个、三个还是五个。她最后看了儿子们一眼,转身回到帕里。阿皮科拉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基莫怀里抱着另一个,还有两个大点的孩子快活地在后面连滚带爬地跟着。

一班医生负责给满基检查身体,确诊了是麻风病。满基得服从终生放逐的命运,不允许申诉。医生们报告称:“重症麻风病,体内体外均有伤口。强制放逐到卡拉瓦奥岛。”文件签上了字。三名医生走后,惠普尔对接受了宣判的男人说:“满基,无论一个人走到哪里,都会遇到困难,你要尽力而为。愿我的上帝在他的天堂守护你。再会。”他深感命运无常,任何人看了都会悲从心来,惠普尔医生怀着这种悲伤的心情回到了家里。

两天后,四十名被放逐的麻风病人集合到一处,沿着火奴鲁鲁的街道向码头走去。那里正停靠着一艘叫“吉拉奥依”号的麻风船。这些患病的男男女女如幽灵一般走来,惊恐万分的居民们纷纷退却。有些麻风病人瘸着已经没了脚指头的腿,还有些人目视前方,眼神空洞,那可怕的面孔上没有脸颊,嘴唇和鼻子都已经脱落。遭逢厄运的麻风病人们默默走近“吉拉奥依”号——一艘小小的尖鼻子船,只有四百吨,竖着阴森森的大烟囱,甲板上肮脏不堪,再往前面还绑着几头牛,供去往麻风岛那短短的险恶之旅中使用。轮船缓慢地摇晃着,牲畜发出低吼声。麻风病人来了,船上放下一块跳桥,几个满脸厌恶的警察驱赶着倒霉的男男女女上了船。最后的时刻来临了,麻风病人就要同家人永别了,人群中响起了鬼哭狼嚎般的哭喊声。

“噢喂,噢喂!”有些女人的丈夫要被拖走了。

“再见了,我的儿子!”一位满脸泪水的老人喊道。

“我们会在天堂重逢,在清凉的泉水边!”那是一位姐姐在哭喊,她弟弟正被撵上那丑陋的轮船,而那不起眼的轮船就要开往地狱。

“噢喂,噢喂!”大群旁观者发出哀号。他们看着那面目凄惨的亲人慢慢登上跳桥,惊恐万状,浑身抖个不停。

从某种程度上说,岸上传来的恸哭声无非是我们听惯了的、正常人发出的哭喊,然而从“吉拉奥依”号上传来的却不然。这些已然走上绝路的麻风病人靠着船舷站成一排与亲人诀别,那情景令人悚然动容。被放逐的女人挥着没了指头的手。男人的面孔已经辨不清长相,却仍然哭喊着告别。有些人病得太重,甚至不能靠自己的力量站起身来。他们的哭号并无内容,只是将自己的声音融入众人的悲鸣。

然而那四十个受难者有时也会有几个表情、几个举动使得人们情难自禁,大放悲声。第一个让人特别揪心的是个活泼的小女孩,约摸十岁,她登上跳桥,身后却连一个送行的亲人也没有。看得出小女孩的脸已经开始溃烂,显然,要不了多久便会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形。然而她迷迷糊糊地走上那轻摇着的“吉拉奥依”号,并不明白那一步竟是踏上了何等凶险的旅程。有一位同遭不幸的老妇人出于同情心,俯身去安慰小姑娘,然而看见一张没有脸颊的可怕面孔慢慢贴近自己,小姑娘顿时吓得尖叫起来。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容貌很快也将变得如此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