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8/8页)
还有一个以水性极好而著称的男子,那是个虎背熊腰的精壮大汉。很多人给他送行,对于麻风病人来说,去往那座岛便是踏上了不归路。他站在跳桥边上,转身跟朋友们挥手,人们看到那只残手的顶部关节已经被病菌吞噬殆尽,那惨象使人们不禁呼喊起来:“噢喂,噢喂!”大家的悲伤彼此应和,那人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他用手捂住脸,猛烈地抽泣起来。
第三个事件则完全不同。这个事件如此可怕,甚至没有公众表现出任何悲痛。有个头戴鲜花、容貌绝美的年轻妻子,谁也看不出她身上哪里有致命伤口。她的脚干干净净,手指头清清白白,脸上也没有一丁点儿溃烂,然而她的眼睛却是雾蒙蒙的。如今,人们对麻风病再了解不过,他们知道病毒正在她体内积蓄力量,早晚会有一个巨大的烂疮发作出来。这姑娘将来死状极惨,连留个全尸的希望都没有。人们瞧着她翩翩踏上跳桥,心里纷纷暗自叹息。
然而她的离开并非悄无声息,她的丈夫从围观的人群中跳出来,企图跟在她身后冲上跳桥,嘴里喊着:“基诺,基诺,我要做你的柯苦艾。”卫兵拦住了他,基诺——这个名字来自夏威夷最能干的女王——回头往桥下看着,显出悲悯的神情,她喊道:“不许你跟着我,克阿莱卡西吉。”基诺无比端庄地登上“吉拉奥依”号,命令士兵把丈夫拖开去。她无动于衷地望着丈夫离开,也许她能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喊声,却不曾显现在脸上。码头上已经看不见丈夫的身影,却还能听见他的哭喊:“基诺!基诺!我要做你的柯苦艾。”
在劫难逃的夏威夷人上了船,警察们便带出姬满基。由于他所患的疾病被叫作伯爷麦病,所以人们多少能明白正是这个人导致了今天的悲惨,他们嘴里含混地嚷嚷着愤怒的语言。满基独自一人,并不朝左右张望。他穿过愤怒的人群,最后站在跳桥上。这时,两位大个子夏威夷人跑上来与他告别。是基莫和阿皮科拉,他们毫不畏惧地拥抱了这个麻风病人,亲吻他的面颊,与他挥手告别。瘦弱战栗的中国男人得到了些许安慰,他走上跳桥,心里惦记着,走上这最后的路程时,也许惠普尔医生能来跟他道别。然而医生不能承受这些曾经接受过自己帮助的人从此将要永别。在那天要上路的人群中,有二十多人是由他参与的委员会进行调查的,他不忍心看着他们离去,部分是因为这执行的是他的命令。“吉拉奥依”号航行的那天,他大门紧闭,专心祈祷。
满基安全上了船,船长喊道:“打开笼子!”于是两名水手来到麻风船后舱甲板上的一个柳条笼子旁,他们旋转着格子门的合页,门开了,其他水手一边留心不碰到麻风病人,一边吼道:“行了!行了!进去!”
笼子不大,门也不高,被放逐的人们一个个蹲下身子爬进去,各自找了一块地方。那扇柳条门一插上,船长便喊着安慰大家:“你们旁边会一直有人。如果沉船了,他会给你们把门割开的。”
一笼子麻风病人在底下待着的时候,另外两名水手提着两桶肥皂水开始清洗跳桥的护栏,然后让没患病的乘客登船。水手们为了躲开那四十个关在笼子里的麻风病人身上的气味,匆匆跑到下面去,这时船长喊道:“行了!柯苦艾上船!”
从哭号的人群中走出几十个夏威夷人,有男有女,他们精神恍惚地握住干净的把手。他们就是柯苦艾,在19世纪下半叶的夏威夷,他们证明博爱不只是一个概念,而是真真切切的。每一位柯苦艾登上“吉拉奥依”号的甲板时,都有一位警官审慎地问:“你确定知道自己的行为,并自愿上船吗?”有个男人答道:“没有我妻子的日子固然自由,但是我宁愿跟她一起上船。”
看着这些柯苦艾,所有人能看出这些特殊的人们是被爱所驱动的。诚然,有些老妇人几乎已经走到了生命尽头,自然愿意追随得了麻风病的老头子,毕竟已经跟他们过了一辈子。还有些老头娶了年轻的妻子,她们不幸染病,他们也自然愿意留在娇妻身旁。但还有些男女,他们毫不迟疑,爬上跳桥去扶持那些已经毫无吸引力的其他男女,码头上的人群不禁要问:“为什么一个健康的男人会自愿登上麻风船,就为了跟这样一个女人在一起?”对于这个问题,除了爱,没有别的答案。
没有哪个柯苦艾站在那位十岁的小女孩身边,也没有人站在美丽的基诺身边。但是当警察垂下手臂,允许中国女人玉珍跟丈夫团聚时,人群纷纷发出惊叹。玉珍来到跳桥时,巨人一般的夏威夷人基莫和阿皮科拉再一次走上前去拥抱了她,阿皮科拉在黄皮肤朋友的溜肩膀上挂了一串念珠藤,说:“我们会爱你们的孩子。”
跳桥被拖回甲板。拴在船头的牛群发出低低的悲鸣。岸上的人群呼喊道:“噢喂,噢喂!”被恐惧压得不堪重负的“吉拉奥依”号准备出海了。当坐在岛内书房里的惠普尔医生听到轮船发出的离别的汽笛声时,他祈祷道:“哦,愿上帝将仁慈赐予他们。”汽笛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中,然而只有他能够理解玉珍和满基面对着什么样的未来。他曾见过麻风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