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11/12页)
“我给你带来了有史以来最好吃的东西。在你下巴下塞一块毛巾。”他给她扔了一件自己的T恤过去,在她那漂亮的橄榄色脖颈上当作一块餐布。威普从一个纸袋里拿出很大一块金色的桶状凤梨。他拿着长长的叶子把它举在空中,问道:“你有没有见过比这个更完美的水果?”
“这凤梨的个头可不小,”秦秦说,“从哪儿弄的?”
“六磅多重。他们告诉我,从法属圭亚那驶来的船会定期往这儿送。他们管这个叫作‘辣椒’,你尝尝这个。”野人威普用一把锋利的大刀切开坚硬的外壳和凤梨眼。很快,房间里充满了迷人的香气,金黄色的果汁从刀尖上淌了下来,把桌布都弄脏了。
“看着点,威普!”妻子提醒他,“它都流果汁了。”
“所以它闻上去才这么香啊。”他说。威普在凤梨中间稳稳地切了一刀把它劈成两半,然后切下一片沉重、金黄、散发着香气的完美果肉。他把这片果肉“啪”的一声扔在盘子里,递给秦秦一把刀,请她尝尝有生以来的第一口‘辣椒’。
“人间美味!”她喊起来,一点酸酸的果汁沾到她的脸颊上,“你刚才说这东西是在哪里长的?”
“北方。”
“我们应该把这东西种到夏威夷去。”她提议。
“我正准备这么干。”他答道。
弥加・黑尔快要七十六岁了,虽然嘴里不承认,但他的身体已经疲惫至极。这时,消息传到火奴鲁鲁,说华盛顿的众议院最终以两百零九票对九十一票通过了同意合并的法案。从那天晚上开始,弥加开始长夜难眠。晚餐时,他对玛拉玛说:“我们还要再等上两个星期,到那时就知道国会有何行动了。”
“你有信心吗?”气度雍容的夏威夷太太问。
“如果上帝能理解我们的处境,我们对上帝的祈祷有效,那我就有信心。”
黑尔一家就着烛光吃晚餐,大家面对面坐着。这样说起话来直接方便。玛拉玛六十五岁了,庄重多于活泼。她没有像众多夏威夷姐妹那样食用大量的肉类,她的一头银发与苍白的烛光互相辉映。要是哪个话题引她发笑,她依然会俏皮地歪着脑袋做出询问的样子。她柔声说:“夏威夷愿意投入美国的怀抱,这是件好事。群岛贫穷弱小,过去的五十年里,要是有谁愿意接纳咱们都易如反掌。这样更好。”
国会传来的好消息使弥加获得了片刻轻松,他问道:“玛拉玛,你可知道,过去这五年,我要以你丈夫的身份做那么多事情,我心里觉得很对不住你。”
“总要有人去做这些事。”玛拉玛对刚正不阿、克制简朴的传教士丈夫说道。
“在所有的夏威夷人中,你是理解最透彻的。”他说,“但是我想,这也理所当然。你是妮奥拉妮的女儿,玛拉玛的外孙女。”提到这些伟大的名字时,他的眼中突然涌满泪水。他想把脸颊埋在双手中,但玛拉玛看在了眼里,要是她当时坐在丈夫身旁,她就会用夏威夷人的方式安慰他。但在这个重要的夜晚,他们分坐两旁,两人之间交流的是思想,不是爱。
弥加说:“如果你是女王,而利留卡拉尼不是女王,那就再好不过了。你会理解我,但她永远不能。”
“不,”玛拉玛缓缓地说,“我们还是有一位头脑坚定、手段灵活的夏威夷人做女王比较好。让世界看着我们以自己的方式消亡。”
“消亡?”弥加惊异地重复道。
“是的,消亡。”玛拉玛的语气柔中带刚,“很快,我们的群岛就要变成东方人的了,没有夏威夷人的生存空间。”
妻子这番话十分奇怪,弥加说:“但在宪法中,我们已经很小心地阻挡日本人进入了。”
“那只是一张纸而已,弥加,”她说,“我们夏威夷人知道,我们正被推上独木船。”
“你们会得到保护的!”弥加叫起来。
“我们原先有一部保护自己的宪法,”玛拉玛说,“但它并未阻止蔗糖强盗夺走我们的土地,然后是我们的国家。”
“玛拉玛!”弥加惊讶得喘不过气来,“你是说,这次起义背后只有贪婪?你看不到美国民主在这里起到的作用吗?”
“我只看到,当我们田地荒芜的时候,就没有人要我们,但田里长满甘蔗的时候,每个人都想来分一杯羹。我还能怎么想?”
弥加被谈话气氛的改变弄得心烦意乱,他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你还记得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吗?在旧金山。那时候,我还没见到过一块甘蔗地就说过:‘夏威夷一定会成为美利坚合众国的一部分。’我那样认为是出于道德的考虑,我的动机从来没有改变过。”
“不是你的动机,弥加。其他人的动机改变了。到了最后,你已经沦为一伙儿强盗的工具。”
“哦,不!玛拉玛!到头来,是我利用了他们。夏威夷合并是根据我提出的条款。”
“夏威夷是被欺诈骗走的,”玛拉玛冷冷地说,“我们这些贫穷但慷慨的夏威夷人遭到了虐待,被放到一边做点缀,在公开场合遭到了诋毁,最后被窃取了国家。”
“不是的!”弥加不同意,他站起身来,绕过餐桌走到妻子身边。
“我希望你现在不要碰我,弥加。”她的语气中没有痛苦,“你以为我的感受如何,当我见到我的夏威夷朋友们的时候,他们问我:‘弥加・黑尔对于他的所作所为是怎么写的?’”
“我对你们的所作所为?”弥加喊道,他悲不自胜,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我从来没写过关于你的任何事情。”
令他惊讶的是,玛拉玛从口袋里拿出弥加写过的主要文章的剪报,玛拉玛一直怀着痛苦保存着,就为了这一刻能够用到。她怀着悲痛的心情念道:“‘这里的土著居民大部分目不识丁,蒙昧于偶像崇拜,执著于君主制的华丽表象,完全不适合实行自我统治。’多么亵渎的文字。”
“但我写的不是你呀,”弥加争辩道,“我写这些东西是为了帮助群岛成为美国的一部分。”
“你写的是夏威夷人。”玛拉玛静静地说。
一身白色西装的弥加盯着多年前从中国买来的桌布。他惊异于妻子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他想到好几句话来解释他当时面对的选择,但当他抬起头来,看见妻子庄重的、带有责怪神色的面孔时,他意识到那些话毫无用处。于是他说:“我冒犯了你,我感到十分抱歉,玛拉玛。”玛拉玛答道:“我也很抱歉,弥加,在你的胜利之夜,我提起了不快的话题。但我们不能再用文字愚弄自己了。夏威夷已经被偷走了。她自由的身体已经遭到亵渎。”这位阿里义的女儿庄重地站起身来,将身后的裙摆一踢,离开了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