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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她似乎感觉到什么,转过身,双手支着下巴,忧虑地看着他问道。

“没什么。”他满怀爱意地将她揽过来,“睡一会儿吧。”

那天晚上,就在林鸣和珠丽缠绕在一起的时候,森冈大将走出了家门,钻进轿车的后座,拉上车窗的窗帘。他的座驾在深夜的马路上驶过,穿行在法租界,他要找个地方听听音乐。在他以前驻扎的地方,无论是北京还是天津,他都能找到一些有爵士乐队驻演的夜总会或舞厅,他听过日本乐队、中国乐队的表演,也听过美国乐队的表演,但他知道,这些乐队的水准和上海是没法比的,他早就听说了,上海的夜晚,是世界的中心。

虽然他在上海只待了很短的时间,但森冈已经感觉到中国政府对上海的宽容,这种宽容,倒是很像一个人对待自己身上的一块脓疤。上海的夜生活是聚宝盆,因此它得以存在,虽然中国政府真正的意图是禁止外国的音乐,不仅仅是爵士乐,而是包括所有的西洋乐。真是无可救药,禁止音乐,这对中国的未来有什么好处?这样一个想法,在森冈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也再一次向他证明了中国人不是有策略的成熟思考者。禁止音乐?那下一步是什么?难道禁止电影?而且,这种视音乐为毒药的看法,在处处针锋相对的共产党和国民党之间,难得地达成了惊人的统一。这真是令人称奇。

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争斗的方式,一直以来都让森冈为之惊诧不已,尤其是在当下,当日本人在一点点切入中国土地的时候。很显然,他们需要我们。

他让司机慢慢开,车子缓缓驶过吉臣俱乐部、逸园大厦、卡萨诺瓦和安乐宫,这些地方都有爵士乐队驻演。他的秘书给他开了一张上海舞厅的名单,可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去过其中的任何一家。今晚,他有兴致出来一探。

他又看了一遍舞厅名单,最后下了决定,告诉司机说:“去圣爱娜。”

南京路,一条华洋杂陈的商业街,巴黎面包房、巴尔干乳品店、奥地利咖啡馆,还有出售各种坚果干货的中亚店铺,错落在马路的两侧,吸引着络绎不绝的顾客。宋玉花的眼光,总是落在那些外国的商号上,对先施和永安这类本土大百货商场,她没什么兴趣。而那些充满异域风情的洋文店铺名称,当她在口中默念时,那些字母会像音乐一般在她心头跳跃,伴随着她的高跟鞋,磕磕地敲击着人行道。

她在一个小镇上的大家庭里长大,教她英语的是留过洋的家庭教师。这个孤独的女孩子是读着西洋小说长大的,那些小说给了她无限的幻想空间。她总是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成熟的女人,美丽动人,饶有风情,说着一口流利的外语,周游于世界各地。那些小说里,总有一个魅力无穷的年轻男子,一段如梦如幻的情爱。可是,这样的男人,这样的感情,在她生活的那个安徽小镇里,从来不曾出现。她相信爱,但这种情感,在她的幻想里,总是用英语来表达。可现在,她只是在别人要求下才说英语,而在平时的生活里,英语只是她的一种技能,深埋不露。她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那些因为懂了英语,而带给她的不同的感受。在她的生活里,她没有任何人可以分享这样的感受。

现在,她来到了外滩的尽头,站在有着绿铜尖顶的华懋饭店[20]旁边,在她眼前,是中国最为著名的大道。可是,这会儿,这条滨江大道上行驶着一辆辆重型卡车,满载着武器和装备,车上插着白底红日的小旗。王八蛋,她握紧了拳头,她的眼里满是仇恨,她恨的不仅仅是这些卡车,它们运送着对准中国人的武器,她更恨那些士兵的神色,满不在乎、平静、冷漠,显示着他们对胜利的绝对把握:在中国打胜仗是囊中取物。

她离开外滩,沿着四川路往爱多亚路走去,这条路是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分界线。在交叉路口,一个红头阿三站在交通岗亭上,指挥着交通。她看着他打着手势,指挥着马路上的轿车、摩托车、三轮车和公交车,就在眼前车辆驶尽的一瞬间,她怔住了:她看见那位新来的钢琴家从皇家剧院走了出来。他站在路口,朝着黄浦江的方向,望着东边,她因此有时间在一旁观察了他一会儿。因为他在这座城市的名气,已经吸引了无数的目光,但他似乎并没因此而有骄矜之态。他的脸上,有一种隐忍,使得他泯然于众人之间。这个男人,和她生活里的其他男人不同,这是她的第一感觉。也许,正是他脸上的这种隐忍,让她有了亲近的感觉,让她解除了对男人天然的戒备,让她忍不住想去了解他,想和他说话。

红头阿三吹响了哨子,伸出他的手臂示意放行,她和身边聚集的行人一同穿过了马路。走到离他只有几步路的时候,他一转身,看见了她。

“真巧啊,在这里碰上。”她脱口而出,这声音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真的就这样开口对一个陌生的男子说话了,而且是一个外国人。

“你在说什么?”他惊奇地张大了嘴巴,“你会讲英语!”

“宋玉花。”她的手指捂了一下嘴巴,一个很典型的中国女孩子的动作,而不是向他伸出手。

“托马斯.格林,”他回答道,依然有点恍惚不知所措,“你就叫我托马斯吧。”

他们在人行道上对视着。他们的身后,人来人往,神不守舍的赌徒、匆匆赶路的白领、浓妆艳抹的妓女、身穿烟灰色长袍的尼姑,他们在人流中,安静地对视着:“好吧,那你就叫我宋吧。”

“可不可以问你,这一口流利的英语是从哪儿学的呢?”

“家庭教师教的,在家乡的时候。”她的目光离不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圆圆的、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衬着奶茶色的皮肤,更显得一团漆黑。

“中国的家庭都会这样做吗?”

“只有富有的家庭才有这个条件。”她说道。这次意外的邂逅,让她面对了这位美国人,她发现,平时,她用遗忘来作为自我保护的盾牌,可是在这个美国人面前,这个盾牌悄然撤离。她又看到了她过去的生活,那是一段她试图和现在剥离,默默收藏在心底的过去。现在,这段过去又浮现在眼前。她的家,院子里的大鱼缸,几条金鱼在游来游去,芬芳的紫藤爬满了篱笆,桃花盛开的树下,摆着一张藤编靠椅。温暖的日子里,妈妈穿着雪纺罗裙,斜倚在桃花树下,吟诵着唐诗。那些温柔的夜晚,是她记忆中最后的美好日子,那些古典的诗句,她总是能很快应答上来,妈妈会给她一个心意相通的微笑,于是她被理解了。可是,后来她妈妈去世了,她爸爸开始沉湎于赌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