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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林鸣的整个世界就是妓院,连同妓院层层叠叠的院落,院落里如蝴蝶般翻飞的女人们,还有迎来送往的沉重大门。朱红色的大门外,青青垂柳下蜿蜒着青石板小路,在夏日里腾起一片绿色的雾气,温润清凉。纵横交错的小河在桥下流淌,一座座拱形的石桥在河面上投下弯月般的倒影。热热闹闹的集市上,人们用吴侬软语讨价还价,小贩们有的来自于田野,有的来自于河流湖泊,有的来自于山林,他们带来了活蹦乱跳的活鱼,关在笼子里的鸭子,一捆捆新鲜的水生菜蔬,还有嫩黄的竹笋。农历三月,他会用兜兜里的碎钱去买青团,碧绿的青团里包着莲子馅。秋天,七夕节的夜里,他会吃到甜甜的巧果酥糖。那是他的世界,伴随着眼前闪过的无数个陌生的面孔,伴随着院子上空翻卷疏散的云朵,还有店家商号猎猎吹动的旗幡。那个时候,他的脑子里面从来没有未来这两个字。

这一切,在他爸爸到来的那一天突然就改变了。

他记得那个奇怪的早上,妈妈天不亮就进了他睡觉的小房间,推醒了他。平时,他妈妈都要睡到中午。“起来起来,小豆芽。”她说,妈妈总是这样叫他,从小他都是瘦骨伶仃的。他还要睡觉,推开了妈妈的手。

“起来洗澡啦,”她还在叫他,“穿上那件新做的蓝褂子。”

“硬邦邦的扎人,我不要穿。再说了,我昨晚刚洗过澡,不用洗了。”

“一定要穿上。”

“为什么啊?”

“你爸爸来了。”

他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妈妈的话让他摸不到头脑,因为他没有爸爸。

“快一点。”可是,妈妈一点没有迟疑,她把他推起来后,顺手抚平了床罩上的褶皱,好像这样就能抚平儿子前方道路上的坎坷不平。“是时候了,你该成为一个男人了。”

平时安安静静的小巷,变得喧哗起来,鸡咯咯的叫声,孩子们的哭声,还有汽车声,都涌进了小巷。他穿上衣服,跑到院子里,那里,站着老鸨和他的妈妈。

一辆硕大的、有棱有角的轿车突突地开进了小巷,开出长长的一段路后,才轰隆隆地刹了车。车门打开,跳下一众保镖,跟着他们下车的,是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人,他剃着光头,穿了一袭宽松的长袍,袍子随着他的步伐飘荡着。他的颧骨很高,耳朵很大。他的耳朵和林鸣的很像。一阵恐慌像一把发烫的匕首,扎进了林鸣的心里。

这个男人盯着林鸣看了很久,一语不发,然后,他转身和他妈妈说起话来。自从她怀上他后离开上海,他们就没再见过面,可是,一见面他们还是亲亲热热的。他们看也没看林鸣一眼,相拥着转身朝堂屋走去。林鸣不知道,他们其实已经在谈论怎么安排他了,几天后,他被送到了汉口的教会学校。

过了很多年,林鸣才明白,这个安排其实也是一种投资。杜月笙之所以送他去上教会学校,是为了日后自己手下也有人懂得外国人的语言和想法。事实证明,这是一笔很明智的投资,它的回报是实实在在的。林鸣把爵士音乐家带到了中国,爵士乐把人们吸引到了舞厅夜总会,人们在这里聆听音乐,翩翩起舞,吃饱喝足后,一些人还一闪身进了旁边的妓院和鸦片馆,在那里再花掉大把银子,而所有这一切盈利,自然是淌进了青帮的钱柜。

不过,林鸣的成功,与其说是来自于他的血缘,不如说是因为他从小生活在外国人办的寄宿学校里,从小受到的是西方音乐的熏陶。那时候,每天都是在音乐中开始,他和他的同学们聚集在学校的小教堂里,吟唱赞美诗,在歌声里,他熟悉了和缓的十二声音阶,以及它的音程及和弦。这些音乐,成为了他的第二语言,后来,这些音乐成为了他进入夜晚世界的门票。法租界附近还有一些其他的音乐经纪人,他们把他的成功归于和杜月笙的关系,他们在私下的议论,会忌恨他的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错了,其实,他的成功,在于他和他的爵士音乐家们从小听的是同一种音乐,那就是教堂里的主旋律赞美诗。他的耳朵,和他们的耳朵是一样的,他们是不同肤色的兄弟。

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婚姻这个概念。于是,珠丽就成了他的理想伴侣,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但永远不会成为他的责任,他们互相理解,也互相需要。现在,他匆匆地走过狮子街,穿过桂香楼打着铜钉的大门时,那种熟悉的悸动又来了,他的心一热,加快了脚步。

这是一栋木结构大楼,高敞的厅堂里四处挂着煤气灯,灯光摇曳,忽明忽暗,映照着考究而精致的雕梁画栋,是典型的传统结构老宅。只是这栋散发着浓郁古典气息的老宅里,住着一些妖娆的姑娘,软滑的丝质长袍松松地搭在身上,举手投足间,酥胸若隐若现。“林先生来了!”他一进门,她们大声地喊叫着,带了一点孩子气。她们不用在他面前忸怩作态,因为,她们知道他来这里只为了珠丽,从来不找别人。如果她正忙着,他就等在那里。

楼上传来轻轻的一声咳,那就是说她有空。她的头发刚洗过,散发着芬芳,她的嘴唇娇嫩滋润,她身上穿了一件灰色的真丝长裙,内衬一款紧身收腰红色缎子肚兜。

一进她的屋子,他们就倒在了一起,互相撕扯着衣服。他知道她在这里有过多少男人,可他不在乎。他们在一起,她就像他的旅伴,陪伴着他自由地行走,一起走一段路。在她面前,他是自由轻松的。她从来没有向他要过额外的金钱,也没有向他寻求保护。这一点对于他很重要,他需要无牵无挂。空气中已经充满了战争的气息,现在,安全是第一要紧的事,他自己和他的乐手们的安全,这已经够他担忧的了。

他们从欢愉的巅峰跌落后,相拥着瘫软下来。他总是付足一整夜的钱,这样,他就能安安心心地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她把他的身子翻转,然后坐了上去。她的手,在他的后背温柔沉着地按揉着,一下又一下,像一个熟练的按摩师,但又很亲昵。她知道哪里藏着他的愤怒和恐惧,她的手指慢慢地探索,轻轻地释放,直到多日的积郁完全消散,他的身体轻得要飘起来,而他的心一片澄净,稳稳地安放得妥当。这就是爱吗?他时常会自问,只有在她的手掌的摩挲下,他才能进入最深沉的安眠。舒服了吗?她停下了手,躺到了他的身边。

他就是这样来到这个世界的,就是在另一个妓院里,离这里并不远。虽然他只是一个私生子,但他的内心高傲,他坚持认为他和父亲是不一样的:他受过良好的西式教育,他真诚守信,他公平善良诚实。但是,躺在珠丽的身边,他不无悲伤地发现,在本质上,他们父子竟然如此相似。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他对珠丽的感觉,正如当年他父亲对他母亲的感觉,难道这就是难以逃脱的宿命?可是,他心里又知道是不完全一样的,因为他对珠丽的感觉永远不会改变。和她在一起,所有的担忧和焦虑,都如冰雪消融,即使他的心里压着一块石头,因为在不久之前冒险警告了小格林。格林,一想起他,他心里不禁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