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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罗蒙走了之后,乐队第一次演出的那个晚上,一位容貌姣好、有着深色秀发的白人姑娘走进了舞厅,她身穿一件式样简洁,但非常合体的缎子长裙。她独自一人坐在那里,身边没有别人。这对于像她这么有魅力的女人来说,很不寻常。托马斯留意到,她拒绝了好几次的邀舞,孤傲地端坐着,眼神迷离而富有魅力。整整一个晚上,他的心思都离不开她,那个女人的身上,散发出一股魔力,越来越强烈地吸引着他。弹完最后一支曲子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向她走去。

她微笑着,向他伸出了一只白皙的小手:“安雅.彼得洛娃,来自圣彼得堡。你弹得非常漂亮。”

“谢谢。”圣彼得堡。她是说圣彼得堡,看着她的深色短发和浅灰色的双眸,他心里一动,只有这些白俄才会用这个城市过去的名字。“没有你漂亮。”通常,托马斯是不屑于说这种奉承话的,可是这句话用在眼前这位姑娘的身上,那是事实。

“噗。”她失声笑了,两根手指在空中一捏,好像要把他的话挥去。“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可是家里那个丑小鸭啊!我的爸爸妈妈,还有用人们,总是对我的姐姐伊莉娜的容貌赞不绝口,连家里那些马车夫都夸我姐姐漂亮,可从来就没有人夸我。”

用人们。马车夫。“他们都错了。”

“马屁精。”她朝他一笑,“你的嘴很甜。我得走了,晚安!”

“欢迎你再来。”安雅走出了舞厅,他目送着她的背影。安雅风情万种地扭着腰肢,丰满的翘臀大幅摆动着,这显然就是故意给他看的了,无非是想让他记住。托马斯心里不禁暗笑,这样看来,这个姑娘很可能还会再来。

果然不出所料,不到一个礼拜,她又来了。他约她演出结束后一起吃晚饭。在化妆间,阿隆佐问他:“那个女孩是谁?我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她的名字叫安雅。”

“我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看过她的表演,她是唱歌的。呃,对了,林先生在找你,他说有事情要跟你说,你们见过面了吗?”

“没有。”托马斯不耐烦地跳着脚,他的双脚,如今套上了顶级意大利皮鞋。他急于回到安雅身边去,“你来挑吧。”他让安雅挑一家她喜欢的餐馆,结果,她挑了一家叫金三角厨房的餐馆,这是一家通宵营业的中国餐馆,他很吃惊。更让他吃惊的是,到了餐馆后,她用流利的上海话和店员打招呼,他们也用上海话回应她。他简直看呆了,问她:“你会几种语言啊?”

“六种。”她说。

在家乡的时候,除了他的高中老师,托马斯从来没碰见过能讲另一种语言的人。不像音乐,那是科利尔街上每个人的第二语言,很多人都能弹一曲简单的歌谱。这种I-IV-V三个和弦节奏的歌曲形式很简单,短小,连没学过乐理的小孩子都能朗朗上口。这种旋律和节奏的一首歌,不管形式和内容如何变幻,但里面的精髓不会变,那是纯粹美国的精神,这一点,托马斯有了越来越深刻的认识。可是奇怪的是,这是当他离开了美国之后才意识到的。所以,他只有这一种语言,音乐的语言,而她却会好几种语言,而且,她还是那么美丽。“告诉我,”他对她说,他的手肘支在桌子上,满心爱慕地靠向了她,“你会说什么话。”

“上海话、英语,这你知道的——当然,还有俄语、法语、拉丁语和希腊语。”

“你一定上过很好的学校。”

“是啊,可那是遥远的过去。你呢?我听说你受过很好的音乐教育。”

“事实上,在美国,大多数的音乐学校都把我拒之门外。而且,我在一个很贫困的地区长大,我妈妈是给人当用人的。”

安雅的眉毛微微一皱。

“一个女佣。”托马斯思忖着,提醒自己要集中注意力,他要对安雅好好地讲一讲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可不是乐队里其他人听到的故事。他们听到的版本是,他来自于伊斯顿的一个农场,那是位于切萨皮克的遥远的地方,小河从它身边流过。这样的版本很符合他的形象,也解释了为什么他的演奏和他人相比显得很天真质朴。然而,在安雅面前,他想做真实的自己,一个不同于他人眼中的自己,他慢慢地讲述着,感受着自己的故事。“虽然她只是个给有钱人家打扫卫生的女佣,以此来养家糊口,抚养我长大,可她会弹钢琴,她是我的第一位老师。从我开始认字母,她就开始教我读五线谱,她告诉我,只要钢琴弹得好,总会有贵人相助。”当他说这些话时,他意识到,有这些想法,都是因为他在美国长大。自从离开美国,来到上海,这是第一次,不仅对他的妈妈,还有他的祖国,他有了深深的怀念。

“那你的家庭是奴隶吗?”

“这一切在七十年前就结束了。”他故意含糊其词,不去刻意纠正。其实,据他所知,他的家族虽然是黑人,但从来都是自由人。而且,虽然种族隔离在美国南方部分州里依然存在,但是奴隶制早已经废除了,但是,在很多外国人眼里,黑人就是奴隶。他最好是来自于一个荒僻之处,无人知晓的远郊,或者,来自美国遥远的南方,是在一片棉花地里出生的奴隶,这样的故事,在上海才有吸引力。在美国的时候,他是个演员,他在言谈举止和衣着打扮上都刻意向一个弹奏古典音乐的欧洲人的角色靠拢,他要尽力显示他的白,只有这样他才能被认可,得到更多的报酬。然而,现在,在上海,他要扮演一个新的角色,他不仅要尽力显示他的黑,还要显示他的贫穷和低贱。离开美国时间越久,离开在美国的真实生活也越远,这让他有了充分的自由,在上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真真假假,这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是一个舞台。

安雅的眼光很犀利,似乎看穿了他的故事。“我知道了,为什么你在上海这么受欢迎,因为,对于他们来说,你的弹奏技巧娴熟精湛,但你的身世令人可怜。其实,他们自己才是奴隶,先是沦为外国租界里的奴隶,现在又将沦为日本人的奴隶。当他们看到你的时候,他们心里感到欣慰,因为你和他们是一样的。”

“也不完全是这样。”

“在他们眼里,是这样的。而且,对于共产党来说,他们也会这样想的。”

“安雅,其实……”他想说下去。

但是,她抬手制止了他,“我可以预见!有人和你接触过吗?我指的是共产党人。”

“没有。”他重重地说道,因为他真的从来都没见到过一个,“人们说,上海人中,三分之一倾向于共产党的,很多人甚至就是党员,可是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们中的任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