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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那里待了很久,才回家换了衣服,准备去上班。就在这时候,一个送信人来了,带来了周经理的一封信。“皇家剧院今晚关门!”托马斯看着信大叫起来,他的眼睛急急忙忙地往下扫视:“我们将在煤气公司的楼顶上演奏,正对着河对岸的四行仓库。我们会运一架大钢琴上去,到时候,楼顶将会成为一个大型的露天舞厅。”

他们到达楼顶的时候,发现这里就像是一个秋天里的童话世界,四处点缀着红色的中国灯笼和一盆盆盛开的菊花。屋顶上,已经挤满了宾客,他们身穿或西式或中式的晚装,举杯相互致意,服务生端着盛满一杯杯香槟的托盘,在人群中穿梭。国王乐队的《恰恰好似你》刚刚响起,一对对舞伴就相拥着滑入舞池,翩然起舞。零星的枪声,时远时近,在楼下响起,给舞曲的旋律增添了些许的停顿和迟疑。每一次厉害的爆炸发生,空气中就立刻充满了尖叫,所有的人都跑到屋顶的边上,趴在护墙上往下看,楼上楼下的人们一起欢呼着。

在乐曲间休息的时候,托马斯瞥到一个高高的身影,从电梯里走出来,是杜月笙!托马斯一下子紧张得无法呼吸,他等待着杜月笙身后的人一个个走出来,终于,他看到了宋玉花。可是,正如他们来得这么突然,走得也很快,就一会儿工夫,他们下楼去了,据说那里有一个密室,他们将在那里观战。托马斯稳住了自己,坐下来开始重新演奏。

午夜过后不久,突然间,在人群中传出一阵惊叫,楼顶上的宾客都跑到边上往下看,连乐手们都坐不住了。原来,有三名日本士兵正偷偷地顺着一架扶梯爬上了四行仓库,试图从一个炸开的口子钻进去。就在他们接近那个口子的时候,一个男人出现了,他就是这支孤军的指挥官谢晋元。这边屋顶上的人们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注视着对岸即将发生的一场恶斗。只见谢将军一枪击毙了爬在最上方的日本人,接着他伸手掐死了第二个士兵,挥拳把第三个士兵打了下去,最后,他把梯子掀翻,扔了下去。屋顶上,爆发出一阵欢呼,有那么几分钟,屋顶上一片混乱。利用这宝贵的几分钟,托马斯迅速地穿过人群,去寻找宋玉花,可是,到处都没有她的踪影,也不见杜月笙和他的任何一个保镖。

他们回到座位上,开始演奏最后一支曲子。演完之后,在听众的要求下,又接着一曲一曲地继续着,每个人的心里都明白,这将是最后的告别。

直到凌晨,他们才灭掉了所有的灯。莱斯特和埃罗尔回家去了,阿隆佐带着查尔斯和欧内斯特出门等黄包车。屋顶上,除了托马斯和收拾场地的工人,几乎没有别人了。于是,他从包里取出几张乐谱,开始弹奏巴赫。因为只有这个时候,他的心情才能平静。

在平静的钢琴声中,他听到了一个女性的声音,清了一下嗓子,轻柔得几乎听不见,可是,对于他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自然得就像中央C。这样的声音,只属于她。宋玉花半掩在门后的阴影里,他走了过去,轻声地对她说:“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小心点。”她说道。

托马斯环顾四周,屋顶上,只有几个工人,正在收拾桌椅,打扫屋顶场地,根本没有人往他们这边看。

他朝着她走了几步,现在,他也半掩在阴影里了:“杜月笙在哪儿?”

“在楼下,开会。他们以为我去卫生间了。”

这意味着她没有几分钟可以待在这里,“宋……”

“不,”她轻轻地说着,将两根冰冷的手指贴在了他的唇上,“不要说话。”她的另一只手在寻找着他,他们的手立刻自然而然地十指交握在了一起。他们的脸贴得那样近,脸颊几乎都碰到了。“我知道的。”她呻吟着。他们就这样站了很久,直到一阵猛烈的枪击声把他们惊得跳了开来,接着,又是一个手榴弹砸开的声音,伴随着砖瓦碎裂坠落的声响。

“他们最终不是死,就是投降,”她的声音里都是苦涩,“然后,一切都结束了,我们都将属于日本。”

“可是,法租界不会,公共租界不会。”

“那么,要祝贺了……一个被占领的城市中的孤岛。没时间了,我得走了。”她哀声说道,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他的眼睛。“为了我,活着。”短促地,但重重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之后,她消失了。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多米诺骨牌还是倒了。孤军只剩下了三百七十六人,谢晋元指挥剩下的将士冲出仓库,在那些已经受重伤,决心与日本人同归于尽的同胞军人的火力掩护下,跑过大桥,进入了公共租界。英国军队欢迎他们的到来,但没收了每个人的武器,以免落入日本人之手。接着,他们被软禁在星加坡路[26]上的一栋建筑里,这栋建筑就被称为孤军营。

这样一来,上海抵御战彻底宣告结束。整个十一月份,一辆辆的卡车满载着日本人开进了上海,这些士兵穿着黄褐色军服,心安理得地在上海的街道上颠簸。托马斯在苏州河边见到他们,那是他们在休息,他还看到他们在马路上晃荡,口袋里塞着清酒和生啤,手上拿着苹果啃着,这些士兵经过商店时,想要什么伸手就拿。

他们在交通要道上设置了岗哨,把持了各座桥梁。任何从外白渡桥上经过的人,都要向日本士兵恭敬地弯腰鞠躬,无一例外。这座桥连接了未被占领的外滩和被占领的虹口区,桥上还通行轿车以及有轨电车,经过岗哨的时候,车上的人一律要下车向日本人行鞠躬大礼。对于托马斯来说,适应这种新规定没有多少难度,在他的过去,和白人的相处已经让他习惯于屈从和退让。相反,在这里,正因为他的肤色,日本人还能接受他的浅浅一鞠,换作中国人,就会招来一顿枪托的殴击。现在,他的肤色突然成了有优越性的通行证,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即使是不会说任何中文的托马斯,现在也会了一个词:魔爪,那是指日本人,魔鬼的爪子。

十一月底的一天,林鸣接到了一个口信,让他傍晚时分到华格臬路去一趟。他的第一个担心是他的夜总会,是日本人终于要来接管了吗?日军占领这座城市之后,上海的夜生活依然继续着,但是以不同的方式,在人们的醉生梦死中,对毒品、赌博和烈酒的需求量比以前更大了,夜总会的算盘声一直会响到凌晨。虽然保险箱越来越满,可他的心里一直在担忧,他担心日本人会发现,会把这一切都据为己有。他总觉得危机在逼近,今夜,会是最后一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