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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每天晚上还是照常演出,客人也都照常来,虽然外面依然硝烟弥漫,躲进爵士音乐里的夜晚,给人一种安全感。剧院里少了一个人,那就是刀豆,没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周经理逢人就问:“有没有见到过刀豆?”他问过托马斯,问过其他的乐手,问过衣帽间的女孩,甚至还问过厨房里的伙计,就这样他一连问了好几天。托马斯每次被问到时都会浑身不自在,他无法无动于衷地说出没有两个字,只好答应会留意有关这个年轻人的消息。而当时的一幕时时会在他的脑海里回放,每次想到那可怖的场景,他的心都会再一次经历小小的爆炸。他记得他目送宋玉花急急忙忙地穿过一片混乱的大街,朝着华格臬路的方向离去,她的背影在他的视野中消失之后,他把胶片扔向了一辆燃烧着的汽车,胶片在火焰上跳着舞,然后被火焰吞噬了,那一瞬间,周围的哀号和尖叫都消失了。他如释重负地转过身,想到了家里的那两兄弟,一定在为他的安危焦虑,他也得回家了。他最后一次看了一眼街道中央,现在,那里只是一大片血迹,而就在几分钟之前,那里是刀豆——就是现在周经理不停地到处打听下落的刀豆。
到下个礼拜五晚上,被暴雨浸泡过的上海渐渐恢复正常了,低洼街道的积水也基本退去了。但是,浦东和汇山又陷入了火海,火焰映亮了盛夏的夜空。礼拜天晚上,国王乐队结束了最后一支曲子时,都已经是深夜两点了,他们听见从虹口传来巨大的爆炸声。两天之后,江湾地区又响起了隆隆的炮声。即使如此,皇家剧院夜夜客满,现在乐队只剩下了他们六个人。
他渴望着她,日日夜夜都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然而,和宋玉花最接近的时候,是当他在弹着钢琴。那些简单的歌,现在有了不同的含义,每一句情话,都是要讲给她听。那首乐队的主打曲《恰恰好似你》,现在,在他的心目中,就是写给宋玉花的赞美诗。当他的手指在黑白键上游走时,他的心飘向了那间小小的公寓,他们将永远住在那里,永远不分开。
那是他们不可能拥有的生活,他们在那个小小的公寓里安了家,厮守在一起。当他们饿了的时候,他会给那个夜里睡在桥下的小乞儿一点点小费,差他去买些吃的。“想吃德国菜还是广东菜?”他会这样问她。
“广东菜。”她会笑着说,更紧地贴着他。
他们在一起,要做的事就是爱着,爱着对方。他会弹钢琴给她听,给她泡上一壶茶。不论是穿着衣服,还是赤裸相对,不论是说着话,还是安静不语,都是他们在一起的方式,情话、笑声和音乐,是他们在一起的内容。“想不想再叫些点心?”把茶杯递给她的时候,他会这样问道。
从前,他的弹奏技巧来自于不间断的练习,现在,他只要闭上眼睛,找到那个旋律,随后,他只是跟随着那旋律,跟着它去转折,去变化,而这种时候,往往是在他想念着她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这种状态,正是别的乐手在即兴独奏的时候进入的状态。现在,乐队只剩下了他们六个人,大家都盼望着有一天他能够单独表演一支长曲。
今晚,他想试一试,他的心里,充满了跳跃的音符,那是爱情、失落和忧愁组成的音符。当他示意他要来一支独奏时,别的乐器都愕然地放下了。沿着一架欢愉的天梯,他直接弹出了一声直入云霄的狂放高音,那些不安的舞步,一下子被勾引得按捺不住,舞池里,响起了一阵欢呼和口哨。一旁的乐手们欣喜地交换着会心的笑容,连莱斯特和埃罗尔都不由得点头赞赏。漂亮,他的脑海里响起了一个声音,他知道那是宋玉花的声音。她就在他身边。
一阵阵热烈的掌声淹没了他,他想让这样的掌声持续下去,所以,紧接着,他变换节奏,又弹起了d小调《伤感的心》,一个不露声色的炫技,在降D大调上稍作停留,又滑向了F大调。所有的转换都完美,轻捷,他的手指,敲击得恰到好处。他真心实意,他口出谎言,他拥抱爱情,他目睹死亡。
从他在舞台的位置上,阿隆佐观察着托马斯的独奏,激越的旋律奔放不羁。他的眼睛看着钢琴,左手在指板上来回游走,而他的右手,轮流在打击乐器和低音贝斯上弹拨,敲击,拍打。当他的手指在上下翻飞、翩翩起舞时,他的心里充满了疑惑,一下又一下的划拨,一下又一下的爆破,一道亮光射进了他的心里,一切都明了了:这个年轻人在热恋中。就是这个原因,孩子,没错。他接住了托马斯的眼光,在舞池里腾起的欢呼声中,他给出了他的赞赏的一笑。这个孩子,他曾经到过巅峰。
战争开始一个月后,九月十三日,宋玉花在静安寺路上的路易咖啡馆和陈鑫见了面。这里有全上海造型最优美的蛋糕和巧克力,它们出自于涌进上海的犹太难民之手,他们之中,就有手艺高超的甜品师傅。宋玉花同情这些遭到迫害的人们,作为上海人中的一员,她为自己的城市感到自豪,因为它欢迎他们的到来。她怀着坦率的快乐,享受着犹太人才能结出的成果,比如这家店里的招牌甜点甘那休。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里,很多餐馆店家又重新开张了,这家店也不例外,开战以后没几天,它就开门迎客了。虽然每个白天和夜晚都能听到炸弹声、炮声,还有小型机枪的声音,而且,菜单上的菜品也经常会因为食材短缺而告急。
这一次,陈鑫是独自一人来的,他们俩压低了声音交谈,几乎是在耳语,因为此时的上海到处都是间谍特务。共产党的眼线也同样四处密布,在法国警察署,在中国银行,还有在另外的许许多多地方,到处都有自己人。
他出现时,神色很低落。“我们坚持不了多久了。日本人在吴淞口增强了兵力,黄浦现在也布满了日本军队,数千名小日本鬼子正在逼近海岸线。”
“意大利军队不是要来了吗?”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希望,无线电广播里一直在报道,萨伏伊精锐部队已经从亚的斯亚贝巴出发。
“没用的,除非那几个西方大国也加入进来,站到我们的这一边,否则的话,这座城市迟早就要沦陷了。”他同情地看着宋玉花,问她:“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是个契约在身的奴隶。”她提醒他。
“如果那也发生改变呢?”他盯着她的脸庞说,“很多人都要离开这里了,你是知道的,政府已经放弃了南京,准备迁都重庆,”这将是战争时期的首都,“有些人要去香港。但是,如果准备留在中国的话,可以去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