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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些话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了,因为,就在这个时刻,又一声巨响从东北方向传来,随之,一个由浓烟和碎石尘土组成的巨大气团从外滩附近腾起,那里是托马斯住的地方。听到巨响,刀豆也艰难地转过身去看,可是一切都太晚了,他只看见黑压压的人群朝他奔过来,一下子就把他撞倒了。没多久,他就被踩成了肉泥,地上只剩下一堆浸在血水里揉得稀烂的衣服。他的血,黏在了那些踩过他身体的人的鞋底,他们一定会感觉到脚底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他们也一定知道是什么,可是,在那个疯狂的时刻,身边都是死亡的气息,没有人会停下来看一看。她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他们站了很久,谁也没说话。最后,他附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道:“回去吧。”于是,她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他、查尔斯和欧内斯特围坐在一起听着收音机里的新闻:昨天,误落在公共租界的炸弹炸死了三千多人。跟在这条新闻后面的,是一则向在华外国人宣布的公告。
“这是说给我们听的。”托马斯把音量调高了,他们三人都凑近了听。
大不列颠大使馆和美国大使馆联合公告,我们在此建议所有公民请立即设法离开这里。上海已经进入战争状态,如有公民选择留在这里,两国政府将不能保证其公民的人身安全。
“设法离开?”托马斯转向了兄弟俩,“怎么离开?”这两兄弟一共就存了几百块钱,而他所有的钱都在华叔那里,有两千多块呢。所以他们得赶紧找到华叔,那笔钱够他们三人的回家路费,加上阿隆佐也够了,如果他改变主意,准备离开上海的话。
可是,华叔没有回来。托马斯猜想他是回自己的家了,但他心里明白,可能还有更糟糕的结果。几千条生命,就消失在转眼之间,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死在他眼前的刀豆,更让他看到人生的无常,出其不意的一点差池,人生的整个运程就逆转了。这就像在艾林顿公爵的《蓝色漫步》中那个突如其来的第九音,在重叠和弦的末端出现,却改变了一切。这就是命运的转折,他们本来处于重大的危险之中,可是,因为刀豆死了,他们安全了。
那天夜里,在皇家剧院的时候,他跟林鸣提起了华叔的失踪,林鸣面有忧色,对他说:“明天早上我们去他家看看,他家住在老城厢里。”
第二天,前往老城厢的路上,林鸣生气地责备托马斯居然会接受了森冈的邀请。
“我根本就没打算去,”托马斯辩解道,“你是警告过我了,可是他的伙计就站在那里等着回复。这些事一般都是管家帮我处理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用一通语无伦次的辩白应付林鸣的责备,只是不想把实情说出来。
“愚蠢,”林鸣听了更生气了,“木头脑袋!我担心死了,叫我妹妹去通知你。那天发生了那么多事,她差点都回不来了。”
“那她都好吗?”托马斯急急地问道,现在,听到别人提及她,他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你是说宋吗?是啊,她没事。”林鸣说着,抬眉看了看托马斯,对他表现出来的关切有些奇怪。
他们在万竹街下了车,华家住在一个三楼的房间里,房间里挤得转不过身来。托马斯心里疑惑,华叔在这里怎么能开赌场。林鸣用上海话跟华叔的老婆说起话来了,鸟语,托马斯每次听到上海话,心里都会冒出这两个字。他们说话的当口,两个孩子就在一边不作声地看着,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华叔的老婆看上去还算正常,这么说来她对华叔的行踪还是了解的。托马斯稍稍放松了一些,开始环顾四周。
哈,那里有一张赌博用的桌子,就在布帘子的后面。帘子后面的小小空间里还有几张床、一个书架、一只取暖烧饭做菜的煤球炉,还有一个刷了黄漆的床头柜,半掩在另一张帘子后面,其实也就是个木桶,上面潦草地放了一个盖子而已。
房间虽然很小,城市的生活倒是很便利。看见托马斯很有兴致地研究着一些奇怪的家什,林鸣转身指给他看一只竹篮子,上面系着一根长长的绳子。林鸣解释说,听到外面的叫卖声,他们就在这篮子里放上零钱,从楼上窗口把篮子放下去,就能从小贩那里换到吃的了。这里的人们喜欢吃软软的方糕,糯米粉和白糖蒸出来的、上面点缀着糖玫瑰花瓣;还有虾肉小馄饨,也是他们的心头之好;还有,从黄浦江的东面过来的小贩,还沿街叫卖五香豆。
华叔会几句洋泾浜,在外国人家里做事,再加上开个小赌场,小日子还蛮滋润的。托马斯放心一点了,他当然希望他的血汗钱存在华叔那里是安全的。
可就在这个时刻,华叔的老婆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喊叫,她干瘦的手在空中乱挥,像是被烫到一样。显然,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过来他们来她家的目的,原先她还一直以为老公好好地在外国人家里呢。
那天死了那么多人,大多数人的尸体都迅速被送到公墓去了,连日的大雨冲走了模糊血肉,洗刷了一地血色。托马斯和林鸣交换了一个痛苦的眼神,他们心里清楚,华叔的下落几乎没有疑问了。华叔的老婆身子晃了一下,眼看着就要瘫倒在地,他们赶紧伸出手接住,扶她坐到椅子上。他们就这样坐了很久,华叔的老婆时而大放悲声,时而呜咽抽搐,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哭诉着。托马斯一句也听不懂,可他心里难受得要命,华叔那天冒着暴雨出门,就是为了去找他。
“这是他的命。”林鸣告诉他。他们终于离开了华叔的家,下了楼,走到了嘈杂的街上,空气热得密不透风。
在他们离开华家之前,托马斯看到林鸣不停地安慰着华叔的老婆,他还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一定要他老婆收下。现在,华叔的悲惨结局已经不是他的负担了,可还是我的负担,就像刀豆。
“我问了你的钱,”林鸣对他说,“她完全不知道那笔钱的下落,即使那笔钱还在的话。在华叔失踪前,他就欠下了债,几乎有三千多块钱。”
“不过就是个数字。”托马斯故作轻松地说了一句,毕竟,华叔人都没了。可是,他的内心却在翻江倒海,这难道是对他的第一个惩罚吗?这是他到上海后的所有积蓄,是他辛辛苦苦挣来的,可是就这样消失了。一切都发生得这么快,就像那个不和谐的音符,那个第九音,突然出现,出其不意的逆转。他身无分文,想走也走不了了。不过,宋玉花却因此走进了他的生命,这也许就是命运的安排,是命运的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