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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些选择留下来的人们,依然在每个夜晚降临的时候来到皇家剧院。他们穿着绫罗绸缎,戴着珠宝首饰,义无反顾地跨过碎石瓦砾堆成的小山,进入法租界,进入公共租界,幸好还有这些未被日本人染指的区域,如今这些区域成了孤岛。孤岛上,佳酿美酒在流淌,山珍海味端上了餐桌,大光明电影院里放映着赛珍珠的《大地》。当夜幕垂下,国王乐队登上舞台时,他们面对着的是一个人头攒动、衣香鬓影的大舞厅,这样的情景,看起来和以前几乎没有两样。
可是,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终于,日本人开始出没了。他们一来,到处探头探脑,清点人员,甚至还跑到厨房里面查看。这就是上海的真实现状,托马斯开始意识到,当初他第一眼看到的那片自由土地,那个用机会和尊重拥抱他的城市,已经不复存在了。在战车的轰隆碾轧下,音乐已经喑哑。
可以和他谈谈这种感觉的人是林鸣,可是林鸣不在上海。这会儿,林鸣正在香港,为孔祥熙跑个腿,借此机会赚些外快,好攒钱为珠丽赎身。直到新年将近,托马斯才见到林鸣,林鸣高挑的身影在大厅里一出现,就大声宣布道:“把人都叫过来,我回来了。”
“你这次赚够钱了吗?”托马斯开口就问这件事。林鸣曾经向他透露过,为珠丽赎身需要多少钱,那个数目托马斯听了为之咂舌,五千块,那可不是个小数目。
“早着呢,不过一点点在接近。你呢?你和宋怎样?”
“我们很好。”林鸣去香港之前,托马斯和宋玉花向林鸣道出了一切。
“你照顾她了吗?”
“我愿意一辈子照顾她,只要她愿意。”
“她有自己的主意。”
“我知道。”托马斯的脸上,流露出无奈的痛苦,林鸣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臂膀。
乐手们都围拢过来了,林鸣说:“同望公司解散了,青帮也解散了。你们中有三人的住处是由同望提供的,”他看了一看托马斯、查尔斯和欧内斯特,“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你们必须在下个月的一号之前,也就是一九三八年一月一日之前搬出去。我很抱歉。”
人群里有低声嘀咕,说这不是他的错。
“查尔斯,”他眼睛寻找着兄弟俩,“还有欧内斯特,你们有地方去吗?”
“他们可以搬过来同我和惠子一起住,”阿隆佐主动提出,“我们还有一间空房。”兄弟俩轻声谢了他。
“莱斯特和埃罗尔,你们是和女朋友住的,对吗?还有,托马斯,你呢?”
“我还有一间小公寓,可是夜总会会怎样?”作为乐队的领班,他对其他成员是负有责任的。“日本人来过这里了,他们到处查看。而且,如果没有同望公司……”
“我知道,”林鸣说道,“舞厅是盈利的,它有自己的节奏。可是,我对新老板所作所为完全没有控制能力。”
“那么,我们安全吗?”查尔斯问道。
林鸣耐心地笑了笑,这已经不是一个新的问题了。“也许,也许不。任何事都有可能,我们都知道,就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南京大屠杀。”他们都沉重地点了点头,虽然,不久前发生的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和他们任何一人都没有直接的关系,可是,听上去令人不敢相信。
“不过,在我们这里,战斗已经结束了。你们的国家是中立的,只要美国不成为日本的敌人,你们在这里就是安全的,但也不能完全保证。可是,一旦美国加入了反对日本的行列,那一切都不一样了,你们就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在那个结果到来之前,你们必须回去,每个人都明白了吗?”
他们中有几人认为美国是没有可能会搅入这场战争的,因此,美国只能是保持中立,没有别的可能性。不过,他们都同意留下来必然面临风险。
托马斯以前听到过这种警告,他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对他说的,是阿甫夏洛穆夫还是安雅呢?上个礼拜,他看见了安雅,但是,他正从天津路经过,看见她走进了大上海饭店。他不禁退了几步,默默地看着她,在他的感觉中,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已经是数年之前了,而不仅仅只是数月之前,而现在的他,和那时相比,是那么不一样。不对,看着饭店的大门在她的身后关上,他心想,是上海不一样了。
一月底,入侵者终于把魔爪伸向了皇家剧院。周经理把他们都召集起来,告诉他们日本人正式接管这家剧院了,他给了大家最后一笔薪水。阿隆佐就站在那里笑着,仿佛在嘲笑命运的捉弄。而两兄弟看上去很恼火,其实他们在这里工作的时间已经超出了他们最初的合同。
“这不是我说了算的,”周经理安抚他们说,“我也想留下来啊,可是,到明天中午,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要被封掉了,所以,把你们的乐器都拿走。”说着,他自言自语地咕哝着,转身离开了他们。
那天晚上,每个人都说,今晚的堪萨斯国王乐队呈献了一台最完美的演出。人们欢呼着,拼命地鼓掌。有一两位客人兴奋地把舞伴举过了头顶,跟着音乐旋转起来。演出完毕之后,托马斯出来以一曲经典的《蓝色狂想曲》作为安可,以答谢来宾的热情,接着,又一支安可曲把气氛推向了高潮。这支曲子,就是他自己创作的,第一次弹奏是在那个神奇的下午,他和宋玉花在一起,她是第一个听众。此后,在这几个月以来的炮火声中,他一直在继续谱写润色。
他的左手,开始了如层层叠瀑般的起伏跳跃,而他的右手,平缓轻柔,是如歌的倾诉,关于他的游荡和彷徨。他弹着自己走过的路,坐着火车横穿亚美利坚。他能感觉到宋玉花就在那里听着,如同他们在一起的那个下午,他只为她一个人弹奏。接着,他漂洋过海,来到地球另一边的这个城市,这个城市建筑驳杂,道路拥挤,这个城市充满欲望,是冒险家的乐园。
开始弹乐曲的最后部分了,他闭上了眼睛,关上了意识,任由琴声自由飘荡。飘出舞厅,飘出大门,飘荡在法租界上空。掠过旋转舞者的华尔兹舞步,掠过侍者奔忙的身影,掠过醉汉蹒跚的脚步,掠过赌徒手中的骰子,一次,两次,三次。琴声在喜悦中盘旋上升,却在失落中倾泻。是爵士的魔力,把他带回到终点,那却是他生命的起点,他的家乡,他爱的土地,如今已在他的身后。他终于可以如此酣畅地即兴弹奏了,他终于融入了他的乐队,也许,这一刻来得太晚了,可是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因为他听到人们在尖叫,在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