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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切都结束了,是要离开的时候了。当其他乐手收拾好乐器,放进盒子时,托马斯所能做的,只是用手指轻轻拂过四十八个黑白键。现在,舞厅地板上印满了杂乱的脚印,窗帘上的污迹和被香烟烫出来的洞也一览无遗。没有什么比灯光亮起的夜总会更令人伤感了,夜色的魔力消退了,即使是今天这个夜里,有宋玉花静静地站在那里,注视着他,等待着他。

莱斯特和埃罗尔攒够了钱,买好回家的船票了,他们在剧院外和大家道别。阿隆佐把查尔斯和欧内斯特带到了惠子那里。在他们的头顶上方,皇家剧院几个字的霓虹灯闪动着最后的光芒。

那天晚上,他们躺在床上,他说:“我们该怎么办?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直待在这里,我可以出去找工作。或者,如果你能嫁给我,我们可以去美国。”他尽量轻柔地说出这番话,生怕吓到她,可是他还是看到她的眼里流露出惊惶和犹疑。

过了好一阵,她都没有开口。

“怎么样?”

“嗯……现在还太早。我还不想谈论这个,我要先去一趟北方,也许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她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又接着说:“这是我很久以来的梦想,那里是革命的中心,所有的领导人都在那里,所有的思想家……”她语无伦次地说着,紧紧地贴着他,希望他能理解。

“你什么意思?你要去多久?”

“我不知道,几个月吧,”她说道,“结束了五年的躲躲藏藏之后……”

“我懂的。”她现在所追求的,正是当初他踏上上海的土地时所追求的,那就是自由。在他们两人的心中,自由的内容是不同的,但是含义是相同的。他理解她,他能做的,只是伸出臂膀,温柔地环抱着她,轻声地祝福她,虽然放开她是他最不能忍受的痛。“答应我,你一定会回来的。”他说。她答应了。

于是,她离开了,而他失业了。他给了惠子一笔钱,足够偿付兄弟俩一个月的房租,现在他身上只剩下四百三十块钱,就算他想离开上海,也买不起一张船票。

城市又恢复了安静,没有爆炸轰鸣,没有战机在头上盘旋,没有枪弹在空中穿梭。可是,即使从河面上升起的寒气,还有袅袅的煤烟,都有了一种静默的意味。河面上也很安静,来往的船只不多,“出云”号还停泊在原来的地方,在冬天的寒风中,它的旗帜似乎都凝滞不动了。在这只巨大的战舰旁边,是日本的商船,而中国的客轮、货轮,还有舢板,都不见踪影了。

而他自己,只有一架钢琴,还有十四套定制的西服。有隐条细纹的,有华达呢的,有棉麻混纺的,有纯毛粗纺的,也有凉爽呢的。式样上,从三件套的正规装束,到单扣上衣配长裤的休闲款式,应有尽有,足以应付各种不同的场合。这些西装挂成了一排,是他在上海这段时间的必需品,可现在,和他自己一样,也毫无用处了。你是与众不同的,他还小的时候,他妈妈就这样对他说,只有与众不同才配得上难得的机会。可现在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大多数的夜总会都关闭了,只有一支美国管弦乐队还在演出,那就是艾尔.韦利的切分音乐队,现在,他们离开了原先驻演的圣爱娜,移师爱多亚路五四五号的卡萨诺瓦(Casanova),那是一家豪华的舞厅,老板是美国大佬路易.雷都的亚欧混血儿子,路易生前还经营过卡尔顿酒店(Carleton)和礼查饭店[27]。

可是,韦利的乐队里没有留给托马斯的位置,因为韦利已经签了钢琴家F.C.斯托弗,但是他还是想为阿隆佐和两兄弟争取一下。可惜的是,查尔斯和艾尔都是高音部的,好在查尔斯的单簧管也很出色,可以胜任。托马斯邀请这位乐队领班共进午餐。

“雷都的儿子算是半个中国人,不过,他的身份还是美国人,”在和平饭店的餐厅里,艾尔.韦利一边切着盘子里的羊排,一边说道,“只要美国保持中立的立场,日本人还会让他经营下去。这就是它的妙处啊,因为别处都被关闭了。”

托马斯点点头,心里默默合计着这顿饭吃了多少钱,起码要五块钱!他的心抖了一下,可是,不然他的队友们上哪里找工作呢?日本人一来,他们失去了一切。“我听说日本人要在法租界设一个副区?”

艾尔一边说着话,一边闲闲地将盘里的小青豆一字排开,动作利落轻巧,用他训练有素的巧手。“我也听说了,那就触到底线了。他们会干尽所有的坏事,哪里有点油水,就有他们的身影。你把手伸过去,他就给你打一针吗啡。”

“那么,音乐俱乐部呢?”

艾尔哼了一下,“如果你觉得那还能被称为音乐的话。不过除了菲律宾人,没人愿意给他们干。”在上海夜总会圈子里,菲律宾乐队是属于最低级的,他们擅长的是对时下流行的乐曲稍作改动,然后照搬演出。

“那么别的地方都会被关闭吗?”

“除了雷都的,”艾尔得意地说道,“我们要改名字了,新的名字配新的阵容, 就叫艾尔.韦利和他的有色男(Earl Whaley and his Coloured Boys),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很好。”托马斯嘴上说着,心里却翻江倒海着。没有别的地方了,一年前,他会认为雷都只能算是二流的,因为他们还用了舞女,他都不会考虑上那儿去表演。可是,这个世界颠倒了,艾尔的乐队成了唯一幸存的黑人乐队,而雷都的地盘成了上海唯一能演奏爵士的地方,这一切都归功于它有一个美国的老板。而这是他唯一的可能。

他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想要来点派吗?”艾尔问道。

“柠檬蛋黄派是这里的特色。”托马斯故作轻松地说着,两块小小的柠檬派要一块钱,他只想尖叫,但他还是叫了两份。

此刻,在一个梦想正在碾成废墟的城市里,两个黑人,坐在铺着白桌布的餐馆里,四周空无一人,服务生都百无聊赖地站在那儿。“艾尔,”托马斯艰难地开了口,“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