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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一坐下,他发现办公室的门还半开着,于是他起身去关门。这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外面有人要找他,国美在拦着。
他开门探出了头:“是希尔维亚吗?”
“何领事!”她挣脱了国美,向他跑过来。
“你在这儿干什么?”
“帮帮忙吧!您说过,您会帮我们的……”女孩眼泪汪汪地说。
“孩子,坐下来慢慢说。”他温和地对希尔维亚说道,转而用中文叫秘书去倒一杯茶来。“你现在看上去很害怕,怎么了?”他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神平静、沉稳,或许,这是因为他的心里装满了信任。他的童年不幸,但生活没有亏待他,上帝也一直眷顾他,他以仁爱作为回报。“告诉我发生什么了,你爸爸妈妈呢?”
“他们把卡尔抓走了!爸爸妈妈快要急疯了,他们都病倒在床上。”
“什么?他现在在哪里?”
“他们把他押上了开往达豪的火车。”
达豪,何凤山的脊背一阵发凉。那里是臭名昭著的纳粹集中营,是人们心目中地狱一般的地方。
“他们不会放过他的,除非他能搞到一张签证。你能给他弄一张去上海的签证吗?求求你了!”
他的眉头紧皱,“中国领事馆不会发放上海的签证。”他说道:“你不需要签证,就可以去那里,谁都不需要签证。那是个自由港,根本就没有上海签证这一说。”
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淌了下来。眼前的这个女孩,已经站在了成年的边缘,但是,在他的眼里,她永远是个孩子,他会尽一切力量保护她。
他的心里迅速地过了一遍卡尔的案例。的确,进入上海不需要签证或者任何形式的身份证明。上海对任何人都是欢迎的,无论从哪里来,以何种方式抵达。
“无论如何给他一张签证吧。”她流着泪哀求着。
“我们当然可以试一下,对吧?国美!”他大声地喊叫道,“给我拿一张签证表格和签证章。”希尔维亚满怀希望地抬起了头,她只听见国美说了一连串的中文,接着,何凤山说:“我怎么知道?你只管去弄一张普通的签证表格吧。”
二十分钟后,上海签证做好了,上面盖了一串印章。“你看到了吗?”何凤山说道,“第一份上海签证。”他流畅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接着,他口述了一封言辞冷峻的外交信信函,要求达豪的有关负责人立刻释放卡尔,卡尔将和他的家人一道离开维也纳,前往上海。落款是中华民国,总领事。
希尔维亚伏在他的肩头抽泣了起来,感激得说不出话来,这倒是让何凤山有点尴尬了,他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轻声地喝止她,叫她要坚强起来。“把信藏好,这里是给你家另一份签证,以备万一。都藏到夹克里层去,对了,这才是好姑娘。现在,希尔维亚,你听着,不要拖延。一旦卡尔回到家,马上整理行装,离开这里,动作要快。”
“好的,”她说道,“谢谢您!”她往门口走去。
“还有,希尔维亚,上帝与你和你的一家同在。”这是他的真心话,他相信路德站在他的一边,希望他向犹太人伸出援手。
他从高高的窗子往外望,窗子两边垂着厚实的天鹅绒窗帘,半掩了窗户。他看着希尔维亚走出大门,经过那些排队的人们。他感觉到人群中有一阵小小的骚动,她的出现给人们带来一丝希望。
“国美,我认为这个是可以的,”他微微转头喊了一声,“这些人有救了。”
“你可以让他们走的。”秘书说道。
“不。”他说道,无须任何解释。何凤山是幸运的人,他身受上帝的恩泽,他不能期望别人都能理解。
他出生在一个农民的家庭,家境贫寒。七岁时,他的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无力独自抚养他长大成人,于是不顾他又哭又喊,送进了挪威路德教会,只求在那里能吃饱饭。结果,他不仅能吃得饱,还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在教会的几年里,他开始信奉上帝,他们并没有向他多解释,可是他自己看见了。他们给予他的,抚养他,培育他,给他受教育的机会,都是以上帝之名。现在,作为一个外交官,他也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他人。
何凤山开始向排队的犹太人颁发前往上海的签证,他在办公桌前一坐就是一整天,工作到头都痛了。他签发的签证都是以家庭为单位,这样效率更高。这是他的创举,越来越多的人从他这里拿到了生命签证,然而队伍还是排得越来越长,闻讯而来的犹太人日益增加。欢迎你!祝你幸运!一路平安!下一位!
国民政府派驻柏林的大使得知了此事,向何凤山提出严厉的警告,命令他立刻停止。何领事将这些怒气冲天的电报锁进了抽屉,置之不理。
第二天一早,他来到办公室时,发现又收到了更多的电报。国美正在看着一份份的电报,惊惶得张大了嘴:“他叫你停止,否则就要拘禁你。”她说道。这是第一次,她看上去如此惊恐。
“我不会停下来的,”他平静地说道,“除非他们硬把我拖走。”说着,他坐了下来。“再给我一沓新的表格,啊,很好,谢谢你!现在,开始工作吧。”
那个夏天,马吉特关起门来,陪着里奥在家里玩,他们不敢让里奥到外面去玩,只有家里暂时是安全的。大卫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延续多久,这不是一个小男孩应该过的日子。虽然他们无处可去,可是他依然一直在痛苦地思索,是否应该带着他们离开,如何离开。他的父母都已去世,而她的双亲都还在,也住在维也纳,年迈体衰而不愿离开这个城市,但是,他们一直督促大卫带上马吉特和里奥远走高飞。而她亲爱的表姐哈娜也拼命地想和丈夫及孩子一起逃出维也纳。
晚上,大卫和马吉特躺在床上,花上好几个小时讨论他们的计划,他们每人就带上一个小旅行包,还有一个包里装上里奥的东西。马吉特在那个包里放进里奥最喜欢的手工钩织小毯,还有一件缎子边的小睡衣。就在里奥和马吉特都入睡之后很久,大卫还是无法入眠,他痛苦地盯着天花板,仿佛要在那里找到答案,到底应该怎么办。他现有的钱够买三张通铺船票,现在有个委婉的叫法,称为观光客船票,之外还略有盈余。不管他们将会到达哪里,在哪里开始新的生活,现在,每一个先令都极其重要。
然而,问题是,哪里都不肯接收他们。他几乎跑遍了维也纳的每一个大使馆和领事馆。再想想,总会有办法的。可是,他躺在那里想了很久,还是没有任何答案,唯一的办法就是明天一早再去碰运气,排下一支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