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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博士。”托马斯恭敬地叫了一声。他在皇家剧院见过孔祥熙几次,现在感觉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请进来吧。”

“谢谢。”孔祥熙抬手碰了一下圆帽边,这种非常美国化的动作,还是他在美国念大学时养成的,一直没有改变过。“可是,如果你不介意……”他朝巷口的方向看了一眼,三四十米开外,他的车子和他的司机在等着他。托马斯懂了。

在车上,孔祥熙对他解释道:“我来是因为林鸣。你知道,他已经为犹太人安置计划工作了好一阵子了,四天前,他回到了上海,为这项计划的执行举行了很重要的秘密会晤,随后,他就消失了。”

“在这里?在上海?”这些话从托马斯口中说出来时,每个字都在颤抖。现在,随时随地都可能会有人被杀害,而林鸣到了这城市,而没有和他联系,那已经是很不寻常了。

孔祥熙抬了抬手,阻止了他的胡思乱想:“他还活着,但是情况很不妙。我的手下今天找到了他,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来找你。”

“他人在哪里?”

“在歹土。”

歹土,这个词托马斯是知道的,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是被绑架了吗?”

“不是,”孔祥熙说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珠丽死了,看来,自从听到这个噩耗,他就错乱了。我已经派了三个人去,可没有人能将他劝离。”

“是酗酒吗?”

“不,是海洛因,比吸鸦片更糟糕。”轿车停在了Hollywood俱乐部的大铁门外。即使在大白天,俱乐部门口的霓虹灯还在不停闪烁,前方的草坪上,停满了黑色的轿车。

“他在这里面?”托马斯皱起了眉头,有传言说,这座气焰嚣张的建筑里,每个晚上都有人死于各种各样的过度沉溺,它像一头怪兽,吞噬着进入它口中的一切猎物。

“这样的地方,我自己不能进去,没法亲自去劝他出来。”孔祥熙说着,语气里充满了沮丧,“刚才在你家门口,你也看到了。所以,我请你来,就是麻烦你把他叫出来,而且,他会听你的。”

一走进大堂,托马斯立刻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台巨大的机器,一台充满了刺耳噪音和闪烁灯光的机器。从一个方向传来了一支管弦乐队资质平庸的乐曲演奏,从另一个方向,又传来了老歌的翻唱,这些声音都纠缠在了一起。依着孔祥熙的指点,他沿着最东边的走廊,朝尽头处的一个吸毒小间走去。在那里,托马斯果然在一张窄窄的藤编躺椅上发现了林鸣。这个小间里有四张躺椅,每张上面都躺了一个同样姿势的男人,眼皮半开半合,互不相干。

“林,”他推了推林鸣的肩膀,“该走了。”

他的朋友缓缓地转过了头,用他针尖般幽深的瞳孔盯了他很久,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看过来,然后,他的嘴里说道:“小格林。”

“走吧,车子在外面等着哪。”

林鸣依着托马斯扶着他的肩膀,帮他坐正。然后,托马斯试图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起来,林鸣又畏缩了:“不能去那里。”

“你是说外面?”

“那里。”林鸣的眼睛看向了门口,托马斯懂的。林鸣的眼睛看到的是珠丽被送去的地方,上海人会在惧怕中低声谈论那个地方,据说,中国女孩被送进去后,每十五分钟就被一个不同的日本兵糟蹋,直到蹂躏致死。

“我知道。”他轻声说道,双臂抱起了他的朋友,“但是,你不是一个人出去。”他终于让林鸣站了起来。

在车里,他们都觉得最好还是让林鸣跟着托马斯回去,由托马斯照料他,直到他走出来。“他会很难受的。”孔祥熙提醒道,“要过三天,毒性才会过去。”

等到把林鸣安顿在托马斯的床上之后,孔祥熙取出一小沓钞票给托马斯,作为林鸣的费用,但是被托马斯拒绝了:“我有工作。”

“请一定收下。”孔祥熙把钞票塞进了托马斯的口袋。“他也是我的朋友,至少,这能解决一部分他的用度。”他环视了一下这间天花板低矮的逼仄小亭子间,又抽出了一张钞票,“还有,我要提个建议,”他把钞票也塞到了托马斯的口袋里,“买只夜壶吧,他会需要的。”

“可以。”

“等他缓过来后,告诉他,我非常非常为珠丽感到难过……但是,也请告诉他,他干得很棒。第一批资金已经在前往重庆的路上了。很多人将会因为有他而活下来,他们中有女人、有孩子。”

“我会告诉他的。”

“谢谢你,小格林。我可以这样叫你吗?他提到你的时候,总是这样称呼的。”

“当然,您随意。”

孔博士拿起了圆帽,点了下头,很敏捷地转身下了楼梯,仿佛每天都在这里走动似的。

第一个晚上,托马斯一直坐在林鸣身边陪伴着他,接下来几天都是和晚上演出的阿隆佐轮流照看林鸣。其实,他们也做不了什么,只是一直给他擦汗,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在他焦躁的时候,安抚他,哄着他喝点汤汤水水的东西下去,即使有时过一会儿又会都吐出来。到第四天的时候,虽然林鸣还是脸色苍白,虚汗直冒,但是他已经神志清爽了。

“你一直睡地板上?”林鸣倦怠无神的眼睛扫视着房间,看见了靠墙堆着的一摞被褥和枕头。“实在抱歉,这样几天了?”

“三天,感觉好些了吗?”

“没有,你不用管我的。”

“朋友,你以为我们会这么轻易地放弃你吗?”

“我们指的是谁?”

“阿隆佐,我,还有惠子,她给你煲了汤。查尔斯和欧内斯特也想来看望你,可我不想让他们看到你前些日子的样子。”

林鸣把头转向了墙壁:“我倒希望你离开我。”

那天,托马斯没有再和林鸣争下去,但是,他一直把林鸣留在亭子间里,并且继续和阿隆佐轮流陪伴他,从不让他独自一人留在家中。很多次,阿隆佐带上林鸣一起去听托马斯和大卫的表演,自然而然地,后来阿隆佐也带上他的低音贝斯,加入了进去。阿隆佐不会读谱,所以他会先听一段,然后再融合进去。第一贝斯的加入,给乐曲增添了令人惊喜的变幻和复杂,甚至加入了一丝摇摆的味道。

当他们演奏到一些循环重复的片段时,比如,莫扎特的第一号小提琴奏鸣曲中,那些发生在小提琴和钢琴之间的呼应唱和段落,他们会在这种节奏中停留,反复地强调,来回地重复。托马斯和阿隆佐会在第七音和第三音上做降调处理,或者,加入更多的切分音。他们之间的合作是这么和谐,这种和谐,是音乐家对音乐的理解,在音乐中,互相理解,所以,他们才是这样生死与共的朋友,因为音乐在异国他乡,萍水相逢,在战争中,但生死与共。他们之间流淌的这种和谐和理解,从琴声中传递出来,清晰地传递给听众,听众们往往欣喜地接受这些变化,不过,只有林鸣脸上露出的微笑才是他们所期待的。台上台下,他们的眼神在音乐中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