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5/7页)
“在穆萨达瑞尔……他们想要把那些零件卖回给我。”我发现了他们的小把戏,这让科契人很开心,打那时候起,这个犹太人米莱尔,就算是雅利安游牧民族的亲兄弟了。
但是在科契人的生活中有一项强制劳动,我却永远都不能适应。就在我们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地沿着寸草不生的河谷行进时,有一支由四个妇女组成的小分队一直跟在驼队后面干活,她们在地面上不停地走来走去,负责收集新鲜的草料给骆驼、羊群和驴子吃,并且用她们的双手把牲口的粪便做成小块,细心地放在背篓里,驮在驴子身上;因为在这样的地方树木非常稀少,必须找到其他材质的燃料,于是风干的粪便成了极佳的替代品。干粪燃烧缓慢,也不会造成浪费,并且重量很轻、易于运输。
如果有些干粪没有被那些眼尖婆娘们发现的话,科契人的孩子们就会感到非常兴奋,对于他们来说,看谁能猜中接下来会是哪头骆驼拉屎,简直成了一种游戏。有一天,蜜拉和我跟在像往常一样正在四处闲逛的“贝基阿姨”身后,此时它突然拉出了一大团粪便,那些负责拾粪的女人可能看不到这些粪便;于是我咬紧牙关,把鼻子转到一旁去,铲起这团宝贵的物事并扔进背篓里,那些照料驼队的女人们欢呼起来。我回到蜜拉身边时不禁脸红起来,因为她一看四周没人偷看,就用胳膊搂住我,第一次亲吻了我。“你是一个真正的科契人!”她逗弄着我。打那儿之后,每次我到那座带着凉棚的门厅里去时,就不再是为了找她父亲说话,而是专门为了看她;我们还会在沙漠的山丘上长时间地散步。
初吻后过了两天,我们正在一条鲜花盛开的狭窄山谷里徒步行走时,我想到:科契人只知道春华、秋实两个季节。于是我看着蜜拉问道:“你不知道冬天是怎么回事,是不是?”
出乎我的意料,她指着头顶的山峰说道:“这些山峰一有机会就会把雪片洒在我们身上。”科依巴巴山脉的雪线就挂在高空中,这个不祥的威胁让我蓦然想到,我们即将到达喀布尔,届时我将与驼队分别。
我觉得蜜拉一定是感受到了我的悲伤,于是她热烈地吻着我,然而这个温馨的时刻被艾伦刺耳的声音扰乱了:“你最好跟其他人待在一起,蜜拉。”
游牧人的小姑娘离开山谷后,艾伦有些粗暴地说:“跟那个姑娘在一起你要小心。在印度的时候有一头驴子袭击了她,她在盛怒之下差点把它弄死。她很记仇……记住……她是首领的女儿。”然后她又补充道,“而且她比我在大学里见过的大多数姑娘都聪明多了。”
“你为什么不教她识字?”
“可别把什么都教给她。”她警告说。
这次意外之后,我第一次注意到,艾伦自己也卷入了可能给她带来危险的事情里,她警告我和蜜拉的时候,心里想的大概不是我,而是她自己。例如,行走在路上的时候,她总是和史迪格里茨一起走在骆驼群前面很远的地方;下午大家聚在凉棚底下的时候,她也会坐在他身边。艾伦选中史迪格里茨的原因之一是,在布林莫尔学院的时候她研究过德国和法国,因此可以用四种语言与他交谈,他们两人在哲学问题上长篇大论地探讨个没完。
我怀疑祖菲卡会不会感到不舒服,因为我在很多书里读到过,在涉及女人的事情上,男性沙漠居民会被极端暴烈的激情所支配,在普通的阿富汗人生活中,那些罩袍,还有顶端插满碎玻璃的高墙就是明证;我开始害怕,我对蜜拉的感情可能会让自己卷入这些游牧民的愤怒当中;然而我越是观察祖菲卡,越是感到迷惑不解,因为他显然跟小说里那些报复心很重、满脑子爱恨情仇的酋长不一样。相反地,当艾伦和史迪格里茨走在一起的时候,祖菲卡经常会骑着他自己的棕色马匹,娴熟地蹬着马儿的肋骨向前走。有时候他会停下来说说话,但是更多时候只是从旁边经过,脸上摆出招牌式的微笑,我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不仅不嫉妒史迪格里茨,甚至在驼队里有一个男人可以跟他的第二个妻子讨论问题,让他大有解脱之感。
我的情形就有所不同了,蜜拉可是他的女儿。我敢肯定,有那么一两次,他已经看到我们在接吻,他肯定也注意到了我们不管是在帐篷里还是在餐桌旁总是坐在一起,但是他对待蜜拉和我的态度与对其他人一模一样:话不多,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
我们抵达喀布尔的前一天晚上,科契人为我准备了一餐饯行宴席。马福隆表演了游牧民族舞蹈和从亚细亚地区各地的商队路线上东拼西凑来的各色歌曲,惊艳全场,观众们又笑又闹,不亦乐乎。我尽量与蜜拉保持着距离,因为我发现要离开她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有那么几次我情不自禁地盯着史迪格里茨和艾伦,心里想着:他们多么幸运啊,可以结伴一直走到大夏城。
那天晚上,爬进睡袋时,我问史迪格里茨:“你告诉我的那件柱子的事,你告诉艾伦了吗?”
“我告诉她我不能离开阿富汗。”
“告诉她为什么了吗?”
“或早或晚,所有人都会知道一切真相,”他回答道,“至于什么时候真相大白,就说不准了。”
“也不尽然。我了解了你的过往经历之后……在商队旅社那边……我当时满可以杀掉你。”
“杀了我也不会有什么后果。”他说道,一副听天由命的态度。
“你现在对我……一个犹太人,有什么感觉?”我问道。
他考虑了几分钟,骆驼们在我们身后缓缓地移动着,一开始我以为他睡着了。过了一会他闪烁其词地说:“我已经放弃了我的家,我的家人……”
“你把她说成是肮脏的妻子。”我提醒道。
“我说的是我的孩子们,”他纠正道,“他们不一样。我舍弃了一切……我的职业、我的歌剧、我热爱的城市……所以,在某种程度上,米勒先生,我已经是个死人了,过去的一切业已盖棺定论,不需要我继续负责任。”
我没说话,于是他继续道:“对犹太人,我的行为非常可怕。你是一个犹太人。不管你相信与否,米勒先生,有两件事是完全没有关联的。对于你的犹太人身份,我完全没有任何感觉。而你作为一个个体的身份……我希望能成为你的朋友,米勒先生。”
“你可不可以不要称呼我米勒先生了?”我问道。
“我以前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他说,从他的睡袋里伸出手来抓住了我的胳膊,“请你原谅我。”他恳求道。于是那盛满痛苦的污水坑开始慢慢干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