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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他走出房间在营区散步。繁星高挂天顶,几只夜行动物正愉悦地低吟,卫兵则在营区边缘巡逻。他把双手塞进短裤后兜,走了很久,想的绝大部分是明天早上的事,只偶尔和路上遇到的熟人点头招呼。他并没有特别的目的地,最后发现自己竟然来到诺斯的办公室前,而这是空难以来的第一次。他觉得好像应该进去看看。

他打开灯,但仍一只手握着把手站在门边。这间办公室依然保持着诺斯教授那天离开时的样子,他喝了一半的水杯还放在档案柜上,办公桌上杂乱散置着纸张与铅笔,工作台上仍摆着那艘尚未完全上漆的木头快艇模型,紧邻模型的是一本摊开的教科书,上面有一只鸟的全彩图画。马斯基林默默凝视这个房间好一会儿,才熄掉灯转身离开,办公室的门在他身后砰然关上。

次日早上,当他在赫利奥波利斯机场坐进软膏盆时,心里想的全是法兰克·诺斯。

这次展示使用的不再是板条箱。马斯基林请人拖来一架轰炸机的残骸,其中包括一只完整的机翼和部分机身,放置在机场上一处偏僻的空地。机翼用粗大的木头撑起,临时装上的油箱灌满航空燃油,机翼下方四散堆满稻草和浸过汽油的破木箱等易燃物质。最后,一根雷管被埋进残骸中,引信足足拉了五十码长,连接至有严密安全防护的观测区。

九点过后不久,一位空军救援人员开着吉普车到场,全身密不透风地裹在一件在北非只有寥寥数件的石棉防火装里。他戴着手套,把头盔抱在怀中,万般艰难地爬下吉普车,向马斯基林蹒跚走来。“我叫迪克·梵格兰,”他说,“待会儿由我负责陪你去散个步。”

坐在软膏盆中的马斯基林抬头看着他。为了这场展示,他换上了一套标准的空军飞行员服装,但还是加上自制的头罩、护目镜、靴子和手套。“我们走一趟不会太久,”他回答,“不过,里面想必很热。”

梵格兰拍拍自己的头盔:“所以我才把我朋友带来了。好了,有没有什么事是我该知道的?我是说,你身上只漆了这些糨糊,待会儿我应该注意什么?”

马斯基林摇摇头。“没什么。我们只进去三分钟,时间一到就出来,就这样。你跟着我就行了。”

这位救生员沉默了一下,咧嘴笑道:“你真打算这么做?不再考虑一下?”

马斯基林一脸平静地看着他。“这样做很必要。”

“好吧,我跟在你后面就是了。祝你好运。”

九点三十分,马斯基林戴上呼吸防护器向飞机残骸走去。和上次一样,他觉得头痛恶心且四肢无力,一时以为要吐出来,但还是忍住了。他走到离机翼二十英尺的地方,转身查看梵格兰的情况——现在这位救生员已裹在防护服里,变成一个完全无法辨认的怪物。梵格兰对他竖起拇指。

观测台后面,救护车和消防车已悄然开到指定位置待命。

几秒钟后,一阵爆炸声打破了宁静,机身残骸顿时变成一个猛烈燃烧的大火炉。马斯基林挺起胸膛,迎向这阵烈焰风暴,有如一位走在暴风雪中的旅人,拖着脚步万般艰辛地走进火场。

进入机身内部后,他再度转身,看见梵格兰跟了进来就站在他后面几英尺处,并再次向他打出“没问题”的手势。

观测台上的高级军官们都默默地看着这位不穿任何防火装备的怪人就这么走进地狱般的火场。烈焰引发的狂风刮走了几位军官的帽子,迫使几名运气不佳的侍从立即拔腿在空地上追逐,但军官们全聚精会神,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五十码外不可思议的景象。

马斯基林让梵格兰注意他,然后竖起一根指头,表示已经过了一分钟。

大火撕裂了机身,一片片残骸掉落在水泥地上,慢慢卷曲,像缩起长脚濒死的蜘蛛。随着一声巨响,一大块机壳剥落,空开的缝隙在被浓烟填补之前露出一片蓝色的天空。出于表演者的本能,马斯基林立即往缝隙移动,从熊熊大火中探出脑袋。

“他又在表演了。”希尔低声说。

这样只过了几秒,他便离开破洞的位置。机身仍不断有破片落下,他可不想被这些残骸砸中。防火膏挡得住烈焰,却不能保护他被这些钢铁砸中而不受伤。他再度看向梵格兰,对他竖了两根手指。两分钟过去了。

观测台那边,罗布森正拿着相机猛拍,救护车和消防车上的人都下了车,以便看得更清楚。

马斯基林感觉脚掌越来越烫,仿佛赤脚站在被烈日晒了一天的石板上。他开始把左右脚轮流抬起,看起来就像用慢动作跳某种土著舞。数到一百六十秒时,他向梵格兰打出信号,示意可以出去了。

他骄傲地走出火场,知道防火膏已完全展现出成效,一定会被上级采用,将会配置在每架飞机上。他兴奋地边走边想,直到抵达火场外的安全位置才回头查看那位救生员是否跟上来。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自满顿时被恐惧取代——梵格兰举步维艰,似乎难以脱离火场。突然,他摇晃了几下,差点倒在地上。

马斯基林立即转身冲过去想帮他,但梵格兰又跳了起来,举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马斯基林等梵格兰也安全走出火场后,才继续往前走。他怀疑是自己眼花,要不就是那个救生员踩到了残骸。他频频回头,只见梵格兰低着头,脚步蹒跚地费力移动,看似有办法离开。

一回到观测台所在的安全区域,马斯基林便马上脱掉面罩和护目镜,吐掉嘴里已有点烧焦的呼吸防护器残屑,深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他总算放松了,正打算好好再吸上一口气时,却听见一声惊叫。

梵格兰突然跪倒,一只膝盖抵地,像一名准备接受国王册封的骑士。他歪歪斜斜地想爬起来,却又突然扑倒在地。细小的火苗从他的头盔缝隙间冒了出来——防火衣没烧坏,里面却起了火。他正生生地被文火炙烤。

马斯基林立刻冲上去。他的手上还涂着防火膏,可以抓住防护服上已烧得发红的金属扣夹而不被烫伤。他拼命扯开防护服上的扣夹拉链,发了疯似的想把梵格兰救出来。

观测台上立即骚动起来,所有人都奔上前想看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一名消防队员出于善意,本能地拿起橡胶水管往马斯基林和梵格兰身上浇水。

“等一下!”马斯基林惊叫,拼命想用手挡住水柱,但他的叫声却被骚乱淹没。

梵格兰身上发出嘶嘶声,一阵白烟自防护服中钻出。水柱让他痛苦地在地上打滚。

浇水的消防队员大吃一惊,赶紧扔下手中的水龙头,橡胶水管在地上像蛇一样扭动着,漫无目的地向空地喷洒水柱。另一位消防队员立即关掉水管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