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大门口的陌生人:抵抗的政治 (1842—1849)(第7/15页)

黄竹岐是南海县恩洲南边的一个小村,与广州隔岸相对。这个村子曾参加过升平社学。1847年8月间,时常看到一群群年轻人忙于进行操练。有一次,一群狂热的乡勇曾向一艘满载外国人的游船开火,但没有打伤人。[113]1847年12月6日早晨,六名年轻的英国人在黄竹岐附近上岸打水鸟,下午很晚了尚未返回。一个当地的船夫听到远处传来的枪声和乡勇们的敲锣声,惊慌地急忙返回商馆报告说这些人失踪了。[114]第二天早晨,流言传到广州,说乡民已杀死这六个人。那些懒散地加入了自卫团的外国商人被激活跃起来。他们武装了自己,正要离开商馆前往黄竹岐时,马额峨领事知道了他们的计划,赶来阻止了他们。[115]

12月8日,预示不祥的告示出现了。升平司令部发表文告,用鄙夷的词句指责英国人。[116]很显然,这里正酝酿着一些事情。第二天,所有的流言及怀疑都得到了证实。找到了两个被残酷杀害的年轻人的尸体,遍身都是刀砍的伤痕。另外四具尸体据说仍在黄竹岐。[117]

德庇时对此极为震惊、愤怒。但他知道,他不能使事态发展得过远。在那年春天达格拉将军的进攻之后,伦敦曾指示他,以后未得到事先的准许不得采取任何军事行动。但耆英不会知道这一严厉的指示,所以有可能对他进行恫吓,把他逼入困境。德庇时对这件事的处理再正确不过了。当他刚刚威胁着要把全部外国人从广州撤走作为战争的前奏时,总督立即屈服了。[118]耆英清楚地记得虎门炮台的失守,他决定要在黄竹岐的事件上做出个样子来。八旗兵占领了村子,有四个人立即被斩首,其余十五人被捕交付审判。[119]省里的三名高级官员亲自访问了南海、番禺县的主要村镇,警告当地居民不要骚扰外国人,否则必遭同样下场。[120]官府还张贴告示说:

如邻里间互不相扰,有德行、有教养者就能安居。轻启争斗,何能各保家宅安宁?愤怒中采取行动,就会无意间蹈个人危险之机戾……自本命令至乡绅和乡村中其他人等时起,务须父诫其子,兄教其弟,遇洋人四处散步、打猎或在村口河岸钓鱼,如无妨碍村民之事,切勿加以理会。[121]

耆英还试图在绅士与“不可靠”的乡村分子之间打入一个楔子。对他说来,反洋人运动最危险的方面在于它表现出的对社会的威胁。狂热主义会导致战争,从而又会产生盗匪、抢掠及社会叛乱。他坚信,绅士们会及时认识到这一危险。广东的守法势力一定要明白,温和的外交政策最好地代表了他们的利益。不幸的是,总督低估了敌意所产生的统一力量。在19世纪40年代中,虽然有土匪出没,有秘密会社的活动,但是来自外国的威胁却使农村各阶级团结在一起了。耆英不可能理解这一点;他本质上是一个理性的人,被非理性的力量所迷乱、困惑并最终压垮。现在,时候到了。皇帝的权威在南方由于这些麻烦而渐渐削弱。

12月及1月间,耆英给皇帝的奏折中反复地强调了对洋人入侵的担心。他在给皇帝的奏折中伪装为强硬派[122],其实很显然,他更强调安抚夷人而不是广州人。[123]皇帝认为耆英采取的三项主要措施是稳妥的:要求英国约束他的侨民;要求地方官稳定农村地区以免给洋人以入侵的借口;秘密做好准备,以防英国人再次进攻虎门。不过,赔偿问题仍未解决。

在这个问题上,可怜的耆英仍踌躇未决。一方面,道光皇帝同意“坚决镇压”那些地方上的闹事者,但是,在谕旨未尾,他又郑重地告诫军机处,总督应“妥为办理,务使各得其平,勿令有失民心,是为至要”[124]。1月2日,皇帝知道了在黄竹岐的处决。耆英向他保证说,洋人入侵并非迫在眉睫。但是由于对德庇时1847年4月出人意料的行动记忆犹新,他再一次提醒皇帝,洋人就像狗一样,一旦被激怒,就会难以钳束。新年临近,商人要清理账目,但英国人仍可能发作其无名怒火。[125]因为夷人办事所依据的是规章,而不是礼或理。他们是以难以预料的方式行事的。[126]

这一次,皇帝的答复是令人不安的。他根本没有理会耆英关于战争的警告,而是表示了对黄竹岐处决的恐惧,他认为总督的严厉作法可能会失去民心。[127]

耆英写了第三份奏折,它是在1月12日送到北京的。他在奏折中申明了将四个村民在出事地点正法的必要,那时他肯定尚未接到皇帝的告诫。徐广缙的调查表明,六名英国人事先并没有向杀害他们的凶手挑衅。当地的重要官员,甚至乡绅、团练的首领和徐广缙都认为只有立即惩处村民,才可能防止英国人对广州城的进攻。同时,政府也没有失去民众的支持。地方官与有声望的绅士、村中长老正携手并肩,共同维持地方秩序,清除潜在的土匪。[128]

但是,同巴麦尊一样,皇帝也是从相反的方面看问题的。首先,英国人到黄竹岐去做什么?诱发事件的真正原因是他们的出现,而不是村民的行为。[129]

耆英不能使道光皇帝相信他的作法是正确的,于是,1848年2月3日,徐广缙代替这位年迈的满族人,做了两广总督和办理善后及通商事宜钦差大臣。与此同时,叶名琛被任命为广东巡抚。皇帝自信地对军机处解释说:“惟疆寄重在安民,民心不失,则外侮可弭。嗣后遇有民夷交涉事件,不可瞻循迁就。”[130]3月1日,耆英接到了皇帝的命令,他立即向徐广缙移交了印信,并于两星期后不光彩地离开广州赴京。广州人的排外及反洋人情绪使他丢失了职位;甚至最后丢失了生命。

事情已经决定。必须保住百姓对朝廷的忠心,即使这意味着冒战争的风险。没有人注意耆英关于初期的叛乱、关于失去控制的团练运动将会毁坏这个省的警告。排外的情绪散布开来,徐广缙将试图去驾驭它,而在他的背后,人们可以看到圆明园废墟上摇曳的火光。

1849年的胜利

总督密召诸乡团练,先后至者逾十万人。自乘扁舟赴英船,告以众怒不可犯。耆老十余辈迭入领事馆,陈说百端。英酋方谋留总督为质,两岸练勇呼声震天,英酋惧,请仍修旧好,不复言入城事。于是粤人益自得,谓洋人固易制也。

薛福成[131]

1848年3月16日,行事谨慎的新加坡总督乔治·文翰接替德庇时爵士,出任全权公使和香港总督。在那年春天和夏天,公使向新任钦差大臣徐广缙小心地提到了进城问题。[132]因为,按照耆英与德庇时签订的虎门协定,英国人可在第二年春天即1849年4月进城。但是,徐广缙傲慢地不理睬这件事。他的被任命等于取消了他的前任在外交上的安排。由于中国人不熟悉国际法或“全权”概念的意义,所以他们把一项特定的政策只看作是某个特定个人的作品,如果他离职,那么这项政策也就随之而去。当时大多数人关心的虎门协定也随着其作者耆英的去职而被摈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