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南宮復辟(第4/5页)

於是他閃身僻處,側耳靜聽,只聽石亨問道:「復位詔,皇上是交高閣老擬,還是商先生擬?」

「是我。」

「復位詔是不是跟登極詔一樣?」

「當然。」

「要大赦?」

「登極詔中,當然要有大赦的條款。」

「商先生。」石亨是指示的語氣,「光是大赦各類罪犯好了,不必再列別的條款。」

原來仁宗即位時,由楊士奇草擬登極詔,大赦條款一共三十五條,盡除永樂年間所有的弊政。由此立下一個成例,嗣君登基,凡有先朝於民不便的措施,都在登極詔中革除。而石亨所以有此主張,另有緣故。

這緣故一言以蔽:於民便則與此輩不便。當景泰帝即位之初,強敵壓境,京師危急,為了衛國保民,一切以軍務為優先,守土的將帥,得以便宜行事。因而出現了許多擾民的措施,諸如徵用民居,強派伕役等等。及至局勢安定,那些不合理的現象,在「軍務所需」這個藉口之下,依舊存在,變成將帥營私牟利的特權。石亨為了想保持既得利益,所以關說商輅不要列入赦條,俾能維持現狀。

但商輅拒絕了。「歷來的制度如此,」他說,「我不敢變更。」

「商先生,請你再考慮。」

「沒有考慮的餘地。」

「好、好!」石亨悻悻然冷笑,「商先生,你等著瞧吧!」

興安頗感安慰,商輅沒有使他失望,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不安,為商輅懷著隱憂,同時警惕自己,要多多留意,看石亨有何不利於商輅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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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安沒有碰釘子,皇帝准奏,將于謙、王文交由三法司會審。三法司本以刑部為首,但刑部尚書俞士悅,一向為于謙所支持,避嫌疑改請左都御史蕭維禎主持會審。

接著被捕下獄的,有陳循、蕭鎡,而俞士悅亦終於不免。此外還有工部尚書江淵,他之被捕是冤枉的,當黃(王厷)奏請易儲時,就有人說,一個廣西的土官,哪裏懂得這些奧妙?是江淵替他設謀,奏疏亦是他代為草擬呈遞的。人言藉藉,多信其說,但無從證實。因而另有人說:「這好辦,廣西紙跟京師的紙不同。」取原奏來一驗,果然是廣西紙,證明確為黃(王厷)自廣西所上,江淵得以洗刷清白。但此人好發議論,口舌之間得罪的人很多,因而又有人舊事重提,以致被捕,歸案審辦。

緊接著,商輅也被捕了,有言官奏劾,說他與王文、蕭鎡朋比為奸,主迎襄王世子為東宮。這個言官,大家都知道他是石亨的私人。

於是商輅在錦衣獄中上書,經謝通幫忙,得以上達御前。商輅自辯,他曾上過一道請復儲位的奏疏,說「陛下宣宗章皇帝之子,當立章皇帝子孫。」原奏現存禮部,不難覆按。

「襄王世子是宣德爺的胞姪,宣德爺的孫子,當然是指沂王。」興安亦為商輅解釋,「他的意思是很明白的。」

「既然如此,何不直截了當提沂王?」皇帝反更發怒了,「舞文弄墨,無非取巧。」

「商輅不會取巧。」興安抗聲答說,「取巧的是徐有貞。他本名徐珵,當年創議南遷,于謙、商輅都責備他荒唐。老奴不知道他在說那些話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過,京師遷回南京,將置萬歲爺於何地?」

皇帝默然,但臉色是和緩了。而且,初步論功行賞時,以石亨為首,進封忠國公,石彪封定遠侯、張軏封太平侯、張輗封文安伯、楊善封興濟伯,而徐有貞只升為兵部尚書,加官而未封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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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都察院受審時,王文與于謙的態度,完全不同。對於「謀立外藩」這一款罪名,于謙不認,但亦不辯;王文以激壯的語氣,極力辯白。「祖宗成法,召親王要用金牌、信符;派遣使者,兵部要發勘合。」他說,「這都不是查不明白的事,豈容輕誣。」

「好!」蕭維禎說,「先查兵部。」

兵部管勘合的,是車駕司主事沈敬。而蕭維禎查問的方式,非常霸道,通知錦衣衛,將他逮捕到案,為的是嚇他一嚇,好讓他作偽證。但沈敬也是個硬漢,明明白白答供:「從未有發勘合給任何官員,召任何親王來京之事。」

這一下怎麼辦?召襄王的金牌、信符,現存孫太后宮中,不必查問,一查反而開脫了王文,那就只好約略師法秦檜殺岳飛的故智了。

「你、于謙,召沈敬密謀,議定而來不及實行而已。」

「怎麼可以這樣說?」王文大聲抗議,「議定而未及行,證據何在?」

「既為密謀,何來證據?」

「既無證據,何可誣以密謀?」

堂上堂下,針鋒相對,激辯不已。但堂上是游詞詭辯;堂下反覆強調證據,南轅北轍,各說各話,使得于謙忍不住開口了。

「這都是石亨他們的意思。」于謙笑道,「你也太想不開了,何必枉費口舌?」

就這樣定讞了,是「謀反」的罪名,當然處死。倒楣的是沈敬,算是同謀,定罪減死一等,充軍鐵嶺。

奏報到御前,皇帝猶豫不決。「于謙實在有功社稷。」他說,「太后跟我談過。」

「有功社稷,負罪陛下。」徐有貞說,「不殺于謙,此舉為無名。臣等無功可言,猶其餘事。」

聽得這一說,皇帝不再躊躇了,在蕭維禎領銜的三法司會奏上,硃筆批了一個「是」。

此外被視為忠於景泰帝的,還有陳循。當年廢東宮改封沂王,陳循身為首輔,見利忘義,不能匡正,頗為士論所薄,但事過境遷,其罪在可論可不論之間。他總以為當初幫過徐有貞的大忙,這回是該他回饋的時候了,即令論罪,充其量革職而已,但誰知徐有貞跟他一樣地見利忘義,並沒有替他斡旋,以致與工部尚書江淵,刑部尚書俞士悅同科,充軍鐵嶺。相形之下,陳循的罪又較重,因而遣戍之前,還廷杖八十──屁股當然打爛了,卻有一個療傷的法子,生剝一隻綿羊的皮,覆在傷處,使羊皮、人肉合而為一。因此,受過廷杖的官員,有個外號叫「羊毛皮」。地方官遇百姓衝了「導子」,可當街拖翻打屁股,如果褪下底衣一看是「羊毛皮」,每每免責。這倒不是甚麼仁人之心,而是因為「羊毛皮」雖已削職為民,但明朝的官員,榮辱無常,忽逢恩命,起復故官,是常有的事。這些官員不起復便罷,一起復,地位必高於縣官,為防報復,不如先放個交情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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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謙、王文同時被禍,而在朝野之間的反應,大不相同。雖然兩人都是含冤負屈,死於非命,只是王文為人刻薄,明知其冤,卻沒有人覺得有甚麼可憐、可惜;對于謙,不但百姓驚聞凶信,如喪考妣者,大有人在,文武官員痛哭失聲的,亦不知幾許。曹吉祥部下有個指揮,原是蒙古人歸化,名叫朵兒,特為備了祭禮,到菜市口行刑之處去哭祭。曹吉祥得報大怒,打了他一頓軍棍。可是第二天,朵兒仍舊扶傷去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