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 济(第9/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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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五十年里移民所带来的进步,正是对废除奴隶制这一善行的奖赏。二十世纪初期,共有四五百万欧洲移民。他们带给巴西的幸运,不仅是最大的,而且是双重的。因为不仅有如此之多强健的劳动力,就连他们到达的时刻也恰到好处。如果这些移民到得再早一些,如果这些意大利人与德国人再早到一个世纪,那时巴西的葡萄牙文明还十分脆弱,外国的语言与风俗就会侵占掉这些地区,巴西的一大片国土就会彻底地意大利化或者德国化。而这些移民到达巴西时,世界主义依旧盛行;倘若推迟到我们这个时代,他们就会受到极端民族主义的影响,拒绝学习新的语言或接受新的风俗。他们会偏执地将自己束缚在故国的意识形态之上,从而对巴西的语言思想不屑一顾。正如巴西黄金发现得不早不晚,才能推动经济发展而无损于民族统一;又像萨尔瓦多的咖啡时代,恰恰开始于巴西经济衰退的灾难之中;欧洲的大量移民只有在那个时刻到来,才能为巴西发展发挥最大的作用。他们非但没有使巴西外国化,反倒加强了巴西原有的民族因素,使它变得更加特别也更加多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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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到了二十世纪,巴西的内部规律仍然适用:它依旧需要通过危机来实现转型。幸运的是,这一次危机并不在巴西内部,而是在大洋彼岸:欧洲的两次战争为巴西经济重组提供了动力。第一次世界大战使巴西意识到,将所有产能都投入到一种出口产品中,却不发展自身的工业,是件多么危险的事情。咖啡出口停止了,也就中断了巴西经济的命脉,整个国家都不知道该将商品销往何处。与此同时,由于航海风险上升加之战时物价飞涨,许多生活必需品也都无法进口。巴西的贸易平衡完全依赖于大量稳定的咖啡输出,却丝毫未曾注意到国内贸易。如今咖啡贸易遭受重大摆动,迫使巴西着手调整,恢复发展部分工业。这次发展一经推动便展现出充足的活力。在最近的几年里,不幸的欧洲一直生活在对战争的恐惧之中,其一切生产也都在为军事服务。原先需要从欧洲进口的一大批工业或手工产品,如今都可以在巴西生产,并且获得了一定的自治权。如果一个人离开几年之后再回到巴西,一定会倍感惊奇。因为曾经的外国商品都已被国产商品所替代,并且在短短几年之内,巴西便摆脱了对外国技术人员及领导者的依赖。正是由于这些变化,在二战中巴西才没有遭受到像一战时那样的冲击。这一次,咖啡及其他农产品的价格下跌依旧无法避免,但是它对圣保罗的影响远远不及金矿枯竭对米拉斯·吉拉斯或者橡胶危机对亚马逊的影响。巴西工业已经习得英国古谚的智慧,明白不能将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如今的工业基础比原先更稳固,因为它不再依靠一个单一的垄断商品或者中心商品,也不用再束缚于世界市场的波动之中。贸易平衡得到保证,因为一个部门的损失能够从飞速的工业增长里得到弥补。曾经需要从德国或者其他封锁国家进口的产品,也越来越多地使用当地原料在巴西国内生产。拿破仑战争直接决定了巴西的独立,希特勒战争则推动了巴西工业发展。正是因为它知道如何保证政治独立,才能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捍卫经济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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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足现在展望未来总是件危险的事情。如今,巴西拥有广袤的国土、五千万人口和人类最伟大的殖民成就,可它的发展却刚刚开始。在其发展过程中会遭遇种种困难,如今还没有完全克服;即便它已经取得了巨大成就,有些问题依旧十分棘手。若想公正地评价这项成就,就必须考虑到它曾经遇到并仍将遇到的诸多困难。若要评价一个人或一个民族的意志力,最好的标准就是看他在物质与精神层面究竟越过了多少障碍。

巴西要想发挥出自己的全部潜力,必须克服两个主要困难,其中一个比较明显,另一个却很难看得出来。隐蔽的危险一直潜藏于国民的健康之中,对此巴西政府并没有忽略或轻视。在巴西这个和平的国家也存在着一些血腥的敌人,它们每年夺去的生命数量不亚于战乱国家的一场战役。他们必须不断地同成千上万的小东西作战,同根本看不见的微生物作战,同蚊子以及其他传播疾病的媒介作战。

其中最主要的敌人依旧是肺结核,每年都有二十万人因此丧生。巴西人由于体格较弱,极易受到这种“白色瘟疫”的感染。肺结核在北部尤为严重,因为那里的居民依旧处于营养不良或者说营养缺陷的状态,而这种情况却发生在一个粮食充足的国家。巴西政府已经着手与这一病症及其传染源对抗,并且会逐年加大抗击力度。然而,如果药品与现代科技不能治愈这种困扰了人类数十年的病症,巴西就无法打败这个危险的敌人。正如梅毒之所以渐渐失势,并且可能很快灭绝,也是由于埃尔利希疗法的作用。

巴西的第二个敌人是疟疾,它几乎天生便适应北部气候。由于甘比亚疟蚊的意外入侵,这个敌人的势力愈发巩固。1930年,来自达喀尔的几只甘比亚疟蚊悄悄进入巴西,就像所有的水果、作物、动物以及人类一样,很快便适应这里并开始大量繁殖。

第三个敌人是麻风病,在人们还没有找到迅速根治他的方法之前,只能用隔离的方法对其加以控制。所有类型的疾病,即使并不致命,也会对生产力造成巨大损害。尤其在北方地区,由于气候原因,其生产力已经比欧洲和北美相差许多。尽管从数据上来说,巴西拥有四五千万人口,可是其生产活动远远比不上同等数量的美国人、日本人或者欧洲人,因为那些地方拥有更为健康的人口和更加适宜的气候。有相当数量的巴西人并未参与经济活动,也不生产任何东西;根据统计数据,巴西无业以及无固定职业的人口大约有两千五百万(西蒙森(11):《国民经济及生活水平》),而他们的生活水平极其低下,尤其是在赤道附近地区,有时的饮食条件甚至比奴隶时期还差。无论是在经济层面还是健康角度,如何将亚马逊丛林以及内陆边远地区的居民融入到国民生活中,仍然是政府所面临的重要问题。若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至少需要几十年的时间。

在巴西,作为生产推动力的人口并没有得到有效利用,土地以及地下资源也很少得到开发。在这种情况下,巴西的困难是显性的,并不像疾病那样留在暗处。而这种困难的根源在于人口与交通发展的不平衡。我们不能被圣保罗和里约的有序文明所迷惑。那里有无数的摩天大楼与数以万计的汽车;可是只要从海滩向内陆行进两个小时,现代化的柏油马路就会为糟糕的路况所取代。一场暴雨之后,几天都无法通车。内陆地区由此开始,里面几乎没有任何文明。一旦远离了主干道,无论向左还是向右都将是一场冒险。铁路连领土的肌肤都未曾刺入;再加上巴西有三种轨距标准,轨道之间很难相互连通。不仅如此,巴西的火车既慢又不实用,如果从里约向愉港、巴伊亚或者贝伦出发,乘船的速度会比火车还快。巴西境内大河(如圣弗朗西斯科河或甘河)稀缺,不能满足航行需求。再加上航空资源缺乏,巴西的大部分领土只能依靠个人远征才能到达。这个巨人依旧承受着血液循环系统的折磨:血液无法运送到整个机体,许多重要部分完全处于萎缩状态。因此大量珍贵的资源依旧沉寂在地下,等待着开发与利用。如今已经知道这些资源的确切位置,可是如果没有可能的运输方式,即便开采出来也毫无用处。有铁的地方却没有铁路或轮船,不能将煤炭运送过去;那些适宜牲畜成长繁殖的地方,也没有办法得到牲畜。这是真正的恶性循环。生产无法快速发展是因为没有公路;公路也不能在一朝一夕建成,因为其建造养护都耗资巨大,而崎岖荒芜的地区车辆稀少,根本无法得到足够的回报。若想发展汽车这种新的交通方式,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因为二十世纪的巴西缺乏燃料,土壤之中没有石油,就像它在十九世纪缺少煤炭一样。除了酒精之外的汽车燃料,全部都要依赖进口。为了快速解决交通难题,必须有大量资本投入,而巴西并不具有这个条件。巴西资金一贯紧缺,即便公共部门的贷款利率都达到了8%,私人借贷的利率更高得多。米雷斯的贬值屡次发生。对南美金融市场的不信任慢慢演化成一种本能,使得北美与欧洲大资本家的投资过于谨慎;而在另一个方面,最近几年里政府也十分保守,不愿将关系到经济命脉的行业全部交到外国资本家手中。所有这些因素都放缓了巴西的工业化进程,使其无法同欧洲和北美相提并论。欧洲的资本活动如此频繁草率,而巴西却落后了几十年。若想加快这个国家、这个世界的发展速度,必须拥有两个条件:一是雄厚的资本积累,二是持续的人口流动。然而由于最近两次世界大战以及相应的意识形态问题,人口流动遇到了巨大困难,规模也受到很大影响。美国银行滞留了大量资本,却无法获得利息;欧洲有限的土地上则聚集了过多人口,使他们的精神状态过于拥堵,不断产生突如其来的政治疯癫;而巴西则患上了贫血症,缺少足够的人口建设如此广阔的土地。旧世界的良药也能缓解新世界的病痛,那就是在两者之间进行了一次大规模输血,将欧美的人口与资本耐心谨慎地输往巴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