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国人和犹太人,1700—1871(第10/11页)
1841年,假如不是更早,年轻的马克思认识到,在普鲁士统治的社会中,其社会关系不会导致自由的精神,甚至在大学当中。大学被国家所控制,被诸如约翰· 艾希霍恩这样反动的部长警惕地注视着。在没有获得大学职位之后,马克思作了下一步的选择,他进入了报界,加入了自由主义的中产阶级报纸《莱茵报》,成为了一名调查记者。一年后,他就成为了主编。他和另一位犹太记者摩西· 赫斯紧密合作,后者向他展示了通往社会主义的道路。马克思写作了一系列深刻的论述公民权的文章,严厉地批评了莱茵议会反自由主义的程序,以及它旨在限制言论自由的高压条令。他也展示了著名的道德愤怒的首次闪现,这些愤怒的闪现以具有穿透力的学识和轻蔑的讽刺相结合的形式传递出来,我们可以把它们和他的后期著作联系起来,同时它们在马克思为受剥削的农民和莱茵省葡萄栽培者使人感动的辩护中找到了发泄口。
马克思从事报纸出版的工作,使他面对面地遭遇到保守的基督教时代的权力现实,包括它既得的利益、社会的权利、意识形态的正当性。在为《莱茵报》工作的时候,马克思和他的社交圈子深入地讨论了犹太人问题,两篇文章指出了解决犹太人问题的方法,一篇是马克思的,一篇是鲍尔的。在鲍尔的小册子《犹太人问题》中,他对整个犹太教与基督教的传统进行了知识上毫无顾忌的攻击,他试图动摇两个宗教赖以生存的知识基础。他天真地假定,通过发起对宗教意识致命的打击,彻底解放和自由的社会条件就会自动地产生。马克思用他自己题为《论犹太人问题》(1843)的随笔作了回应。他认为,无论多么可嘉,宗教的消灭不会自动地涉及与宗教相联系的政治体系的消灭,也不会消除“人类”解放的现实障碍,即体现在当代资本主义当中的经济和社会关系。马克思认为,在用犹太教而非犹太人的民族性格来确定犹太人问题上,鲍尔的错误尤其突出。犹太人的民族性格是由他的生存方式决定的,主要是通过讨价还价和借贷。真相就是,犹太人的个性成为了现代资本主义最糟糕成分——自私和贪婪——的直接体现。马克思把犹太人的身份认定同资本主义的贪婪结合起来,他彻底地断言犹太人的社会解放就是把社会从犹太人手中解放出来。这一断言有时被称作犹太人的自我仇恨的事例。毫无疑问,像许多世俗的犹太人,马克思可能羞于其犹太人的身份,他在其厌恶的经济体制中困惑地遭遇到它。他渴望通过对犹太人和资本主义的攻击否定他与犹太人身份的联系。另一方面,似乎不可能的是,马克思充满了犹太人的自我仇恨,以致他试图通过将其替代为资本主义来清除这种仇恨。这导致了一个荒诞的结论:他的共产主义信念的主要动机,必须在他无力解决的一些深层心理问题中寻找。
假如马克思对犹太人的攻击不能轻易地被认为是犹太人自我仇恨的事例,那么一定可以被认为是一股正在出现的世俗的犹太恐惧症的潮流。它在当时的青年黑格尔派和后来社会主义运动的一些分支那里十分突出。正如在马克思那里所发现的,这股潮流认为,犹太人要因将现代资本主义自私自利的价值观内在化而受到惩罚;另外一个罪行是犹太人坚持顽固的宗教,在其中,上帝是残酷的、有复仇心的和自私的。
当行政当局在1843年因为其信奉极端的思想取缔《莱茵报》的时候,马克思从事报纸出版的生涯在德国终结了。到那个时候,马克思已经超越了自由主义,转向社会主义,并打算采取一系列决定性的步骤与整个欧洲的政治当局展开斗争。他娶了儿时的恋人燕妮· 冯· 维斯特法伦,一位特里尔的普鲁士官员的女儿,这位官员是马克思的父亲在莱茵省法庭的上级。离开《莱茵报》后,马克思告别了德国。他尖刻地抱怨说他“厌倦了行政当局的虚伪、愚蠢和野蛮,厌倦了我们的服从、柔顺、躲避和琐碎。政府再次给予我自由。在德国,我不能做更多的事情。在这里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贬低我自己”。
我们知道后来的故事:马克思首先去了巴黎,在那里他成为了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后来他被驱逐出法国,在比利时住了三年,与恩格斯结伴在《共产党宣言》中对共产主义和它的政治目标作了首次重大的阐述。当1848年革命在巴黎爆发,接着蔓延到欧洲的几大首都——柏林、维也纳、布拉格、布达佩斯——的时候,马克思富有煽动性的小册子都还没有印刷完毕。随着大多数保守主义反动政府的逃跑,马克思《共产党宣言》中的开场白似乎成为了现实:一个幽灵确实在欧洲游荡,但是,这个幽灵实际上是虚弱的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而马克思却误判它是共产主义。尽管如此,马克思回到德国,用《新莱茵报》重新出版了《莱茵报》,并试图推进社会的革命重建。不幸的是,改革者的统一而民主的德国的伟大希望破灭了,并且彻底地改变了德国的未来、卡尔· 马克思以及德国的犹太人。正如后来所证明的,业已建立的体制依然得到大多数德国人的支持;更重要的是,得到了大多数军人的支持。他们很快发动了一场反革命,终结了民主的、企图为统一的德国起草民主宪章的法兰克福议会。
今天回顾这个故事,审视堆积在来自法兰克福自由主义者的代表团身上的讥讽是十分痛苦的。当时,这个代表团试图把一顶新生德国的皇冠送给普鲁士的腓特烈· 威廉四世,但是国王告知代表团,他不能从排水沟也就是民众那里,而只能从贵族那里得到皇冠。这个自由主义者的代表团很快被轰出柏林,被保守主义的报纸《十字军报》讥讽为“在丢弃的人民主权至上论中生活的乞丐和破产的思考者”。在反革命运动出现之后,卡尔· 马克思也被永久地驱逐出德国。他抵达伦敦,在那里度过余生,创作他最重要的著作,并组织国际共产主义运动。
跟随马克思的生活,我们能追踪到一位世俗的和激进的犹太人的生涯。这种生涯后来在著名的德国社会主义者身上反复出现。他们包括斐迪南· 拉萨尔、爱德华· 伯恩斯坦、卡尔· 考茨基、罗莎· 卢森堡、古斯塔夫· 兰道尔、库尔特· 艾斯纳。鉴于迫害和压迫的传统,以及强烈的对普遍正义的信仰,犹太人更容易同情失败者,他们也许还能提供更敏锐的知识框架去清晰地表述他们的抗议。正如甘斯和斯塔尔,尽管许多具有社会良心的年轻犹太人渴望适应德国的价值观,但是他们几乎本能地转向自由主义,更多的是转向激进的事业。这不仅存在于艺术、科学或社会科学激进的创新者的政治意识当中,也存在于他们的知识意识当中。他们作为局外人的地位——甚至在他们认为自己是局内人的时候——给予了他们一生一定程度的超然感,从而使得他们能够察觉到各自社会所具有的力量和缺陷。他们的头脑相当清晰地生活在其中,而那些沉浸于其中的人们经常遮蔽了这种清晰力。相反,这也给他们带来了持续不断的来自社会的谴责,这些社会不能容忍批评和误解,正如德国人的事例,甚至最温和的对民族的批评都被认为是颠覆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