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公文集卷一(第5/11页)

人之生,气质不甚相远也,习而之善,既君子矣。其有过,则其友直谏以匡之。又有友焉,巽言以挽之。退有挞,进有旌,其相率而上达也,奚御焉?习而之不善,既小人矣。其有过,则多方文之。为之友者,疏之则心非而面谀,戚之则依阿苟同,惮于以正伤恩。其相率而下达也,奚御焉?兹贤者所以愈贤,而不肖者愈

不肖也。

吾之友有某君者,毖余曰:“子与某相好不终,是子之失德。子盍慎诸?”又有某君毖余曰:“闻子之试于有司,则尝以私干人,是大不可。”二子者之言,卒闻之,若不逊于吾志。徐而绎之,彼无求而进逆耳之言,诚敬我也。既又自省:吾之过,其大者视此或倍蓰,而其多或不可枚数。二子者,盖举一隅也,人苦不自知耳。先王之道不明,士大夫相与为一切苟且之行,往往陷于大戾,而僚友无出片言相质确者。而其人自视恬然,可幸无过。且以仲尼之贤,犹待学《易》以寡过,而今曰无过,欺人乎?自欺乎?自知有过而因护一时之失,展转盖藏,至蹈滔天之奸而不悔,斯则小人之不可近者已!为人友而隐忍和同,长人之恶,是又谐臣媚子之亚也。《书》曰:“有言逆于女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女志,必求诸非道。”余故笔之于册以备观省,且示吾友能为逆心之言者。

王荫之之母寿序

寿序,非古也。明归太仆数鄙之而数为之。以为昆山之俗,张此尤盛。闾巷之上,狃于习而不求其说。立言者虽知其事微薄,而不忍拒孝养者之请,牵率以从事,宜也。当是时,吾同年王君荫之以其母王太安人之寿,属予为序云。

荫之知言者也,不宜循世俗故事以娱其亲。仲尼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积习染人,甚于丹青久矣。虽为父母者,亦皆以生日为庆,以文字道其生平为祥。人子因而顺之,不亦可夫?先是赠君琴雅先生之弃养,荫之与其仲氏皆未冠,季尚毁齿耳。内而粥零杂,外而官租私逋,皆太安人搉画之。赠君以诺名。乡里宿负,故无券主者,以是弛责。太安人曰:“夫子信者也,是固然无疑。”立货别业尽偿之。赠君疾革,命曰:“虽饥寒,毋令吾儿废学。”家故微也,又岁经水潦,益流落。太安人力支之,卒不令诸子迁业。初服舅姑之服,继服夫之服,哀毁至矣,皆节以礼。丧女子者四,丧子妇者五,悲伤之余,亦以礼裁之。盖荫之为余述者如此。《易》曰:“地道无成,而代有终。”方赠君顾命谆谆,岂必后嗣果自成立。今荫之通籍,为天子近臣,文章尔雅,率诸弟子姓为醇朴之学,所谓代终非耶!国家以大器储词臣,不殽之以吏事,使之优游成德,以养公辅之望,至深厚也。以国藩之不肖,谬厕斯任,无足言矣。如荫之者,要当博观约守,仔肩天下,而后无忝是职。不然,彼太安人时时称赠君之末命以相申儆者,岂徒在禄仕通显也哉?欧阳公之母常述父训以教子,卒为有宋名臣。彼何人也?吾何畏彼哉?荫之诚能日进不怠,太安人当益顾之适志,怡然忘老矣。余承荫之之命,终不敢以世俗之义为长者诵也,于是为道其大焉者。

江小帆之母寿序

古者设科有目。如汉曰贤良方正,曰直言极谏,曰军谋宏远,曰淳厚质直。唐曰秀才,曰明经,曰进士,曰明法,曰明字,曰明算。若此者不一其称,惟人主之所欲而因时命名,所谓目也。明初尽革前制,取士止进士一科,则有科而无目矣。既成进士,天子亲策于廷,临轩唱第,分甲授职。一甲止三人,曰状元、榜眼、探花,制所定也。士大夫称为鼎甲云。进取之途既隘,天下魁杰瑰玮之士,莫不甘心于专科,搤腕以求所谓鼎甲者。而巴蜀滇黔,西南万里,或数百年而不得一人,盖其难也。慈父母之于子,总角则祝之,而令子顺孙,承欢堂上,亦无先于此者。至于今五百年矣。

同年友江君小帆,故吾楚郴人也,徙居四川之大竹。道光戊戌以第三人及第。四川之鼎甲自小帆始。而小帆退然贬抑,匔匔不足。问之,曰:“母教也。”余曰:“何如?”则尽述太安人之贤,及赠君春湖先生之德而再诵焉。且曰:“吾母今年六十矣。吾子娴古文义法,其为我诠次太安人懿行,略仿今世之寿叙,而益以箴言勖余,使吾母欢慰,而吾亦奉以为事亲之则可乎?”余曰:“可”。

盖江氏之自楚而蜀,家微矣。赠君之与昆弟析居,受田仅三亩耳,而折偿宿负者略半。赠君力贫绩学,授读乡里,稍佐饔飧,太安人莳蔬艺菽,以精洁羞舅姑,而以其恶者自御。小帆儿时,尝随太安人锄豆于北原,拾木棉于西涧之陂。每语及此,未尝不太息禄养之已晚也。嘉庆庚申、辛酉之间,四川遭教匪之乱,乡邻依堡砦以居。贼来恃堡为固,去还家事耕作。太安人提挈子女,裹糗粮,与赠君奔窜于风雨溪谷之中,其事尤艰阻,卒以无恐。小帆既官编修,太安人就养京师,而赠君道卒长安。哀毁之余,毫发尽礼,与前服舅姑之服略同。计太安人数十年中,困于贫,厄于兵,颠沛于丧事,而亦以劳矣。传所谓动心忍性,生于忧患,其不信然耶?

士大夫由科第通籍,太抵先人茹其辛而后人食其报。如小帆之掇取巍科,三持文衡,以词赋受圣主特达之知,岂不可知其所自耶?自古举士之法,未有三百年不变着。帝不沿乐,王不袭补,物穷则易,固其理也。经义取士,亦已久矣。议者多谓帖括道卑,难收得人之效。小帆勉旃,益务通经达用,使天下后世谓伟人某某者,未尝不出制艺之科也。既以塞辨者之口,又有以慰高堂无穷之望。事亲之则,不当如是乎?太安人闻之,其必不訾吾言矣。

遂书以为序。

求阙斋记

国藩读《易》,至《临》而喟然叹曰:刚侵而长矣。至于八月有凶。消亦不久也,可畏也哉!天地之气,阳至矣,则退而生阴;阴至矣,则进而生阳。一损一益者,自然之理也。

物生而有耆欲,好盈而忘阙。是故体安车驾,则金舆衡不足于乘;目辨五色,则黼黻文章不足于服。由是八音繁会不足于耳,庶羞珍膳不足于味。穷巷瓮牖之夫,骤膺金紫,物以移其体,习以荡其志,向所搤捥而不得者,渐乃厌鄙而不屑御。旁观者以为固然,不足訾议。故曰:“位不期骄,禄不期侈。彼为象箸,必为玉杯。”积渐之势然也。而好奇之士,巧取曲营,不逐众之所争,独汲汲于所谓名者。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贵富以饱其欲,或声誉以厌其情,其于志盈一也。夫名者,先王所以驱一世于轨物也。中人以下,蹈道不实,于是爵禄以显驭之,名以阴驱之,使之践其迹,不必明其意。若君子人者,深知乎道德之意,方惧名之既加,则得于内者日浮,将耻之矣。而浅者哗然骛之,不亦悲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