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公文集卷一(第7/11页)

何傅岩先生七十寿序

国藩读《诗》,至《常棣》之篇而叹曰:旨哉!仁人之言也。朋友平居宴乐,有急则掉臂不顾。兄弟,天性也,非至不仁,可以手足而胡越乎?

同年友何君丹溪官编修,其兄璜溪,官武昌同知,兄弟相敬爱,至笃无已。他日,余谓丹溪曰:“子之亲,未耄也。二君者皆不迎养,于义谓何?”则告曰:“吾大父母之弃养,吾父七龄耳,实依两世父以生。世父长日晴澜,次日云岩。吾父曰傅岩,事两兄维虔,谋必咨,出必告,有财必归之,有疾侍药必躬,至以身祷。云岩世父下世,事寡嫂尤恭。今吾父母之不肯就养官所,徒以长兄、寡嫂在耳。”余闻之悚然。当吾世而犹有严于弟道如此者乎?

又二年,而所谓长兄、寡嫂者相继逝。璜溪执期之丧既除,因卓荐入见天子,遂乞假南归,躬迎二亲,养于武昌官舍。又明年丙午春,为傅岩先生及张太恭人七十诞辰,同年生谋所以寿者,属余为颂祷之言。丹溪曰:“子毋效世俗人,世俗所谓寿序,至陋而非古。子但略述吾亲实行,使吾昆弟子姓有所法而向善,而吾亲亦将顾而忘老足矣。勿虚谀也。”余曰:“子之亲云何?”曰:“吾父年十八补县学生,嘉庆癸酉以选拔贡入成均。凡试于乡十六役不得售。异时苗匪寇邻县,世父率乡勇出堵贼。吾父守城,书檄调遣,胥出一手。事平,县令暨监司适主乡试闱事,欲因以私报,力谢之。教人以立品敦伦为先,前后从游千余人。课徒所得余金,则尽刊印世所传《感应篇注案》者,以劝愚民。吾母以不逮事舅姑为恨,事夫之兄如严上,事姒妇如姑。盖体吾父友恭之诚如此。”

古者大功同财,自秦人子壮出分,后世沿以为俗,兄弟有视如途人者矣。而为之妇者,伺其夫之旨而加刻焉。片语之隙,荆棘丛生,累世不能泯其嫌。夫一木之枝,或荣或悴,常也。而常人之情,睹他人之荣,则以为分隔,于己无与;睹兄弟之荣,以其切近则相妒,相妒则争。而荣者之视悴者漠然而疏,望望焉若将浼己。盖三物之教不行,而俗之偷也久矣。先生以次子嗣仲兄后。顾不肯随二子之官,终不令己独荣,而兄与寡嫂独落莫。此其足以激薄俗为何如?而其用心之仁厚,岂有极哉?余为揭其大者,俾璜溪兄弟守此无怠,则先生与太恭人所以娱老者,或亦在此。即以为长者寿可也。

新化邹君墓志铭

君讳兴愚,字子哲,邹姓。先世由江西再迁至湖南新化居焉。有瑂玉者,以选拔贡生官永明县教谕,是生祖询,县学生,于君为高祖。曾祖某,祖某,皆不仕。父某,家贫,客游陕西紫阳。族子有先家于是者,遂因其户籍,补紫阳县学廪膳生。生二子,长兴鲁,次即君。君生数岁而廪膳君卒,依母曾氏力食仅存,痛绳于学。年十六,仍补县学生。二十五,举道光庚子陕西乡试。甲辰,再上公车,不第。叹曰:“吾不得禄,饿死无所损。然如吾母何?”益发愤,不归,日刻钱以食。为文务极思,同业者或不能究其指。明年乙巳二月,疾作,不得与礼部试,竞以六月九日卒于京师,年三十耳。

君性戆直,纠友之违,尽言无巽,有馈以财,辨义无小;非其义却之,无大。安贫若天性然。庚子赴省试,其师陈仅资之金,君尽以金奉母,而自囊钱八百,负布被徒步露宿行千里。仅益敬之。仅故为紫阳令,见君文奇之,怜爱如亲戚,月继米赡其家。久之,仅徙官他县,移君家就养官所,而别以资赠君之京师。君且死,泣曰:“吾负大恩未报,命也。”遂绝。既卒,其友人江忠源职其后事,其从兄子律归其丧紫阳。将立其兄子隆岱为嗣,而国藩买石先事为铭。铭曰:

是人非蚓,生世实艰。爰有狷者,伯夷是班。有投以币,掷弃如菅。或泰于取,负恩如山。恩不果酬,母不终将。又寡厥配,厥氏维黄。仅遗孑息,天其俾臧。吾言可信,纳券于藏。

送周荇农南归序

天地之数以奇而生,以偶而成。一则生两,两则还归于一。一奇一偶,互为其用,是以无息焉。物无独,必有对,太极生两仪,倍之为四象,重之为八卦,此一生两之说也。两之所该,分而为三,淆而为万,万则几于息矣。物不可以终息,故还归于一。天地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此两而致于一之说也。一者阳之变,两者阴之化。故曰:一奇一偶者,天地之用也。

文字之道,何独不然?六籍尚已。自汉以来,为文者,莫善于司马迁。迁之文,其积句也皆奇,而义必相辅,气不孤伸,彼有偶焉者存焉。其他善者,班固则毗于用偶,韩愈则毗于用奇。蔡邕、范蔚宗以下,如潘、陆、沈、任等比者,皆师班氏者也。茅坤所称八家,皆师韩氏者也。传相祖述,源远而流益分,判然若白黑之不类。于是刺议互兴,尊丹者非素,而六朝隋唐以来骈偶之文,亦已久王而将厌。宋代诸子乃承其敝,而倡为韩氏之文。而苏轼遂称曰“文起八代之衰”。非直其才之足以相胜,物穷则变,理固然也。豪杰之士所见类不甚远。韩氏有言:“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由是言之,彼其于班氏相师而不相非明矣。耳食者不察,遂附此而抹杀一切。又其言多根《六经》,颇为知道者所取,故古文之名独尊,而骈偶之文乃屏而不得与于其列。数百千年无敢易其说者,所从来远矣。国家承平奕祀,列圣修礼右文,硕学鸿儒,往往多有。康熙、雍正之间,魏禧、汪琬、姜宸英、方苞之属,号为古文专家,而方氏最为无类。纯皇帝武功文德,壹迈古初。征鸿博以考艺,开四库馆以招延贤俊。天下翕然为浩博稽核之学,薄先辈之空言,为文务闳丽。胡天游、邵齐焘、孔广森、洪亮吉之徒蔚然四起。是时郎中姚鼐,息影金陵,私淑方氏,如硕果之不食,可谓自得者也。沿及今日,方姚之流风稍稍兴起,求如天游、齐焘辈闳丽之文,阒然无复有存者矣。间者,吾乡人凌君玉垣、孙君鼎臣、周君寿昌乃颇从事于此,而周君为之尤可喜。其才雅赡有余地,而奇趣迭生,盖几于能者。夫适王都者,或道晋,或道齐,要于达而已。司马迁,文家之王都也。如周君之所道,进而不已,则且达于班氏而不为韩氏所非;又不已,则王都矣。

周君以道光乙巳成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值皇太后万寿,天子大孝,锡类臣下得荣其亲,将奉诰命以归觐,出所为文示余。余乃略述文家原委,明奇偶互用之道,假赠言之义,以为同志者勖。嗟乎!区区而以文字相讨论,是则余之陋而不贤者,识小之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