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史百家杂钞卷二(第13/14页)

先王知勇者不可常得,故以赏为千金,以刑为猛虎,使其前有所趋,后有所避,其势不得不极言规失,此三代所以兴也。末世不然,迁其赏于不谏,迁其刑于谏,宜乎臣之噤口卷舌而乱亡随之也!间或贤君欲闻其过,亦不过赏之而已。呜呼!不有猛虎,彼怯者肯越渊谷乎?此无他,墨刑之废耳。三代之后,如霍光诛昌邑不谏之臣者,不亦鲜哉!

今之谏赏,时或有之;不谏之刑,缺然无矣。苟增其所有,有其所无,则谀者直,佞者忠,况忠直者乎?诚如是,欲闻谠言而不获,吾不信也!

苏洵/辨奸论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不取,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欺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盂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

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苏轼/鲁隐公论

公子翚请杀桓公以求太宰,隐公曰:“为其少故也,吾将授之矣,使营菟裘,吾将老焉。”翚惧,反谮公于桓公而弑之。

苏子曰:盗以兵拟人,人必杀之。夫岂独其所拟,途之人皆捕击之矣!途之人与盗非仇也,以为不击,则盗且并杀己也。隐公之智,曾不若是途之人也!哀哉!隐公,惠公继室之子也,其为非嫡,与桓均尔,而长于桓。隐公追先君之志而授国焉,可不谓仁乎?惜乎!其不敏于智也。使隐公诛翚而让桓,虽夷、齐,何以尚兹!

骊姬欲杀申生而难里克,则优施来之;二世欲杀扶苏而难李斯,则赵高来之。此二人之智若出一人,而其受祸亦不少异:里克不免于惠公之诛,李斯不免于二世之虐。皆无足哀者,吾独表而出之以为世戒。君子之为仁义也,非有计于利害,然君子之所为,义利常兼,而小人反是。李斯听赵高之谋,非其本意,独畏蒙氏之夺其位,故勉而听高。使斯闻高之言,即召百官,陈六师而斩之,其德于扶苏,岂有既乎!何蒙氏之足忧?释此不为,而具五刑于市,非下愚而何?呜呼!乱臣贼子,犹蝮蛇也,其所螫草木,犹足以杀人,况其所噬啮者欤?

郑小同为高贵乡公侍中,尝诣司马师,师有密疏,未屏也,如厕还,问小同:“见吾疏乎?”曰:“不见。”师曰:“宁我负卿,无卿负我!”遂鸩之。王允之从王敦夜饮,辞醉先寝。敦与钱凤谋逆,允之已醒,悉闻其言,虑敦疑己,遂大吐,衣面皆污。敦果照视之,见允之卧吐中,乃已。哀哉,小同!殆哉,岌岌乎允之也!孔子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有以也夫!

吾读史,得鲁隐公、晋里克、秦李斯、郑小同、王允之五人,感其所遇祸福如此,故特书其事,后之君子,可以览观焉。

苏轼/战国任侠论

春秋之末,至于战国,诸侯卿相皆争养士。自谋夫说客、谈天雕龙、坚白同异之流,下至击剑扛鼎、鸡鸣狗盗之徒,莫不宾礼,靡衣玉食以馆于上者。何可胜数!越王勾践有君子六千人,魏无忌、齐田文、赵胜、黄歇、吕不韦,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侠奸人六万家于薛。齐稷下谈者亦千人,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皆致客无数。下至秦汉之间,张耳、陈余号多士,宾客厮养皆天下豪杰,而田横亦有士五百人。其略见于传记者如此,度其余,当倍官吏而半农夫也!此皆奸民蠹国者,民何以支而国何以堪乎!

苏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国之有奸也,犹鸟兽之有猛鸷,昆虫之有毒螫也。区处条理,使各安其处,则有之矣。锄而尽去之,则无是道也。吾考之世变,知六国之所以久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盖出于此,不可以不察也。

夫智勇辨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杰者也。类不能恶衣食以养人,皆役人以自养者也。故先王分天下之富贵,与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职,则民靖矣。四者虽异,先王因俗设法使出于一:三代以上出于学,战国至秦出于客。汉以后出于郡县吏,魏、晋以来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于科举。虽不尽然,取其多者论之。六国之君,虐用其民,不减始皇二世。然当是时,百姓无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杰者,多以客养之,不失职也。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鲁无能为者,虽欲怨叛而莫为之先,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

始皇初欲逐客,用李斯之言而止。既并天下,则以客为无用,于是任法而不任人。谓民可以恃法而治,谓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故堕名城,杀豪杰,民之秀异者,散而归田亩。向之食于四公子、吕不韦之徒者,皆安归哉?不知其能槁项黄馘以老死于布褐乎?抑将辍耕太息以俟时也?秦之乱虽成于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有以处之,使不失职,秦之亡不至若是速也。纵百万虎狼于山林而饥渴之,不知其将噬人,世以始皇为智,吾不信也。

楚汉之祸,生民尽矣,豪杰宜无几。而代相陈豨,从车千乘,萧、曹为政,莫之禁也。至文、景、武之世,法令至密,然吴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皆争致宾客,世主不问也。岂惩秦之祸以为爵禄不能尽縻天下士、故少宽之使得或出于此也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