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史百家杂钞卷二(第12/14页)

吾观《国风》,婉娈柔媚,而卒守以正,好色而不至于淫者也;《小雅》,悲伤诟,而君臣之情卒不忍去,怨而不至于叛者也。故天下观之曰:“圣人固许我以好色,而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也。”许我以好色,不淫可也;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则彼虽以虐遇我,我明讥而明怨之,使天下明知之,则吾之怨亦得当焉不叛可也。

夫背圣人之法,而自弃于淫叛之地者,非断之不能也。断之始生于不胜。人不自胜其忿,然后忍弃其身。故《诗》之教,不使人之情至于不胜也。

夫桥之所以为安于舟者,以有桥而言也。水潦大至,桥必解而舟不至于必败。故舟者,所以济桥之所不及也。吁!礼之权穷于易达,而有《易》焉;穷于后世之不信,而有《乐》焉;穷于强人,而有《诗》焉。吁!圣人之虑事也盖详。

苏洵/乐论

礼之始作也,难而易行;既行也,易而难久。天下未知君之为君、父之为父、兄之为兄,而圣人为之君、父、兄;天下未有以异其君、父、兄,而圣人为之拜起坐立;天下未肯靡然以从我拜起坐立,而圣人身先之以耻。呜呼,其亦难矣!天下恶夫死也久矣,圣人招之曰:“来!吾生尔。”既而其法果可以生天下之人。天下之人,视其向也如此之危,而今也如此之安,则宜何从?故当其时虽难而易行,既行也,天下之人视君、父、兄,如头足之不待别白而后识;视拜起坐立,如寝食之不待告语而后从事。虽然,百人从之,一人不从,则其势不得遽至乎死。天下之人,不知其初之无礼而死,而见其今之无礼而不至乎死也,则曰:“圣人欺我!”故当其时虽易而难久。

呜呼!圣人之所恃以胜天下之劳逸者,独有死生之说耳。死生之说不信于天下,则劳逸之说将出而胜之。劳逸之说胜,则圣人之权去矣。酒有鸩,肉有堇,然后人不敢饮食;药可以生死,然后人不以苦口为讳。去其鸩,彻其堇,则酒肉之权固胜于药。圣人之始作礼也,其亦逆知其势之将必如此也,曰:“告人以诚而后人信之。幸今之时,吾之所以告人者,其理诚然,而其事亦然,故人以为信。吾知其理,而天下之人知其事。事有不必然者,则吾之理不足以折天下之口,此告语之所不及也。”告语之所不及,必有以阴驱而潜率之,于是观之天地之间,得其至神之机,而窃之以为乐。

雨,吾见其所以湿万物也;日,吾见其所以燥万物也;风,吾见其所以动万物也。隐隐谹谹而谓之雷者,彼何用也?阴凝而不散,物蹙而不遂,雨之所不能湿,日之所不能燥,风之所不能动,雷一震焉,而凝者散,蹙者遂。曰雨者,曰日者,曰风者,以形用;曰雷者,以神用。用莫神于声,故圣人因声以为乐。为之君臣、父子、兄弟者,礼也。礼之所不及而乐及焉。正声人乎耳,而人皆有事君、事父、事兄之心,则礼者,固吾心之所有也。而圣人之说,又何从而不信乎?

苏洵/谏论二首

古今论谏,常与讽而少直,其说盖出于仲尼。吾以为讽直一也,顾用之之术何如耳。伍举进隐语,楚王淫益甚;茅焦解衣危论,秦帝立悟。讽固不可尽与,直亦未易少之,吾故曰:顾用之之术何如耳。

然则仲尼之说非乎?曰:仲尼之说,纯乎经者也;吾之说,参乎权而归乎经者也。如得其术,则人君有少不为桀、纣者,吾百谏而百听矣,况虚己者乎?不得其术,则人君有少不若尧、舜者,吾百谏而百不听矣,况逆忠者乎?

然则奚术而可?曰:机智勇辨,如古游说之士而已。夫游说之士,以机智勇辨济其诈;吾欲谏者,以机智勇辨济其忠。请备论其效:周衰,游说炽于列国,自是世有其人。吾独怪夫谏而从者百一,说而从者十九;谏而死者皆是,说而死者未尝闻。然而抵触忌讳,说或甚于谏。由是知不必乎讽谏而必乎术也。说之术可为谏法者五:理谕之,势禁之,利诱之,激怒之,隐讽之之谓也。触詟以赵后爱女贤于爱子,未旋踵而长安君出质;甘罗以杜邮之死诘张唐,而相燕之行有日;赵卒以两贤王之意语燕,而立归武臣。此理而谕之也。子贡以内忧教田常,而齐不得伐鲁;武公以麋鹿胁顷襄,而楚不敢图周;鲁连以烹醢惧垣衍,而魏不果帝秦。此势而禁之也。田生以万户侯启张卿,而刘泽封;朱建以富贵饵闳孺,而辟阳赦;邹阳以爱幸悦长君,而梁王释。此利而诱之也。苏秦以牛后羞韩,而惠王按剑太息;范雎以无玉耻秦,而昭王长跪请教;郦生以助秦陵汉,而沛公辍洗听计。此激而怒之也。苏代以土偶笑田文,楚人以弓缴感襄王,荆通以娶妇悟齐相。此隐而讽之也。五者相倾,险诐之论,虽然,施之忠臣,足以成功,何则?理而谕之,主虽昏必悟;势而禁之,主虽骄必惧;利而诱之,主虽怠必奋;激而怒之,主虽懦必立;隐而讽之,主虽暴必容。悟则明,惧则恭,奋则勤,立则勇,容则宽,致君之道,尽于此矣。

吾观昔之臣,言必从,理必济,莫若唐魏郑公,其初实学纵横之说,此所谓得其术者与?噫!龙逢、比干不获称良臣,无苏秦,张仪之术也;苏秦、张仪不免为游说,无龙逢、比干之心也。是以龙逢、比干,吾取其心,不取其术;苏秦、张仪,吾取其术,不取其心,以为谏法。

夫臣能谏,不能使君必纳谏,非真能谏之臣;君能纳谏,不能使臣必谏非真能纳谏之君。欲君必纳乎?向之论备矣;欲臣必谏乎?吾其言之。

夫君之大,天也;其尊,神也;其威,雷霆也。人之不能抗天、触神、忤雷霆,亦明矣。圣人知其然,故立赏以劝之,《传》曰“兴王赏谏臣”是也。犹惧其选耎阿谀,使一日不得闻其过,故制刑以威之,《书》曰“臣下不正,其刑墨”是也。人之情非病风丧心,未有避赏而就刑者,何苦而不谏哉?赏与刑不设,则人之情,又何苦而抗天、触神、忤雷霆哉?自非性忠义、不悦赏、不畏罪,谁欲以言博死者?人君又安能尽得性忠义者而任之?

今有三人焉,一人勇,一人勇怯半,一人怯。有与之临乎渊谷者,且告之曰:“能跳而越此谓之勇,不然为怯。”彼勇者耻怯,必跳而越焉;其勇怯半者号怯者,则不能也。又告之曰:“跳而越者与千金,不然则否。”彼勇怯半者奔利,必跳而越焉,其怯者犹未能也。须臾顾见猛虎,暴然向逼,则怯者不待告,跳而越之如康庄矣。然则人岂有勇怯哉?要在以势驱之耳。君之难犯,犹渊谷之难越也。所谓性忠义、不悦赏、不畏罪者,勇者也,故无不谏焉;悦赏者,勇怯半者也,故赏而后谏焉;畏罪者,怯者也,故刑而后谏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