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制权臣,太宗摆酒托孤李世勣(第5/9页)
李治真是有心人,父亲叫他指出来,他却认为比比划划不恭敬,径直踱至第四张画像前:“儿臣最敬重的是魏徵。”
“为何?”
“魏徵公忠体国,见识超群,更难得是天生耿骨,实是不世出的贤臣良相。孩儿还记得他曾作过一首诗,其中有两句‘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真是道尽其慷慨豪迈。我今日得父皇所赐《帝范》,更应牢记纳谏、诫盈之道。”李治娓娓道来,自以为切中根本。
哪知李世民不住摇头。
“孩儿又说得不对……”李治大为不解。
“你真的了解魏徵吗?”李世民惨淡一笑,走近几步,凝神观看魏徵那正气凛然的画像,“阎立本果真妙笔如神,不过把魏徵画得太威严了。其实他哪有这么神采飞扬?”说到这里他回头看着满脸崇敬的儿子,眼光变得格外诡异,“魏徵本是隋朝小官,后投靠瓦岗军,为李密掌管文书机要;瓦岗军战败,降我大唐;黎阳失守他旋即投降窦建德,给人家当了起居舍人;窦建德战败,他又二度归降咱们,不过却是隐太子麾下,为其出谋划策,几番欲治我于死地!直到我坐上九五之位,才甘心侍奉……”
李治听得目瞪口呆,他只知魏徵先前是李建成的心腹,却不知那以前还跟过这么多主子,父亲说的真是这位耿直不阿的贤臣吗?
“你不信?”李世民苦笑道,“魏徵病重时几度挣扎着前往史馆,要看看史官是怎么写他的,唯恐落下个‘失节不耻’之名。他又何尝做到只重意气不重功名?你说他是天生耿骨,依朕看该说他是‘知耻近乎勇’,就像朕一样,费尽心力全是为了弥补昔日之失……”魏徵与李世民的关系非常人所能洞悉。正因魏徵早年有太多不光彩之事,才奋不顾身直言敢谏,欲抹去昔日失节之耻;李世民得位不正,所以虚怀纳谏,力图弥补弑兄、逼父、屠侄的恶名。他与魏徵固然是君明臣贤的典范,但也相互成全,成全了对方,也就成全了自己。
李治听父皇如此评价魏徵,竟还扯到往事,心中大是惶恐——父亲如何夺位是天底下最最禁忌的话题,他自小就不敢问,今日听父亲主动提起颇觉尴尬,于是假作浏览群臣画像,欲缓缓溜开。
李世民却不容他回避,伸手揽在他肩头:“你年纪还小,许多事不知细情,朕给你讲讲这些功臣们过去的故事吧。”
“好。”李治只得由着父亲说。
“房玄龄本是大隋司隶刺史房彦谦之子,大业年间的进士,终隋一代进士仅十余人,房玄龄就是其中之一……尉迟恭本刘武周麾下,战败后被朕劝降……李靖原是隋朝马邑县丞,察觉太原举兵的谋划向隋廷告密,险些害咱李家族灭,后来被擒,在刑场上大呼‘欲就大事,何故杀义士?’你祖父动容,饶他一命……长孙顺德和刘弘基是隋廷缉拿的罪犯……张公瑾乃王世充旧将,叛投我军……萧瑀是隋炀帝萧皇后的弟弟,若非进言触怒炀帝被贬官,也难逃江都宫变……程知节原是瓦岗之将,还有个匪号,唤作程咬金……虞世南先仕陈,再仕隋,江都宫变后随宇文化及北上,还给窦建德效过几天力,最后仕唐……即便你舅父……”说到这里李世民倏然扭头,直视着李治,“无忌虽与朕是总角之交意气相投,又有郎舅之亲,却也不曾参与太原举义,是我军攻破霍邑时才投效,论资历甚至还比不上武士彟那帮人……”
李治听得胆战心惊,对功臣们的崇敬眼光已变为恐惧,不禁喃喃道:“难道满朝文武没一个可以安心倚仗么?”
李世民揽在儿子肩头的手突然一颤,猛地将李治推开,暴喝道:“倚仗?!这是谁家天下?我李氏统辖天下号令四海,难道还要倚仗他人?你这般畏畏缩缩,现在就想倚仗他人,将来如何做天子!”
李治生平第一次被父亲如此严厉地训斥,立时匍匐在地,哆嗦得如暴风雨中的一片树叶。
咆哮过后,李世民望着跪地颤抖的儿子也不禁有些心软——雉奴如此单纯,如此善良,这么数落他实在有些过分。但这世界从来不曾单纯善良,越单纯的人受的苦难越多;何况他还身系天下,身系李唐基业!
慢慢来……慢慢来……别着急……
李世民默默提醒自己,弯下病痛的身躯把李治扶起,换了副和缓的口气:“明明上天,灿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纳谏诫盈固然要紧,但身为帝王首先要有统辖天下的自信。《帝范》第一篇乃是《君体》,‘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兆庶之所瞻仰,天下之所归往。’这才是根本。”
“是……”李治满脸惭愧,声音低得如蚊子叫。
“各类臣子都要任用,却不能视为倚仗。巧匠之制木,直者以为辕,曲者以为轮,长者以为栋梁,短者以为栱角;明君任人也如是,智者取其谋,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帝王主刑赏、掌晋谪,使其功高不可震主、去位不可怀贰,感念君恩、畏惧君威,效死而无怨!如此才能天下太平长治久安。你明白么?”
“儿臣明白了。”
虽听李治这样回答,但望着他犹疑的目光、稚嫩的脸庞,李世民仍不安心——这孩子终究缺乏气魄,非一时所能更变,群臣何尝不是觉得在他手下好混日子才极力拥护?偷奸耍滑算是省事的,只怕有人专擅欺君!
刘洎之事明显是无忌主使褚遂良诬告,但没有办法,既然双方矛盾无法调和,选择一方,就只能舍弃另一方,刘洎固然冤枉,但此人性格太过刚烈,留着只会造成更多争执;张亮谋反难辨真伪,但蓄养死士、结交方士便非善举,功勋老臣居功桀骜,正好杀一儆百拿他作法!诛此二人朕能接受,但无忌的弄权手段已露端倪。他位极人臣难以附加,固然可压制不逞之徒,谁又能制衡他呢?权力最能移人心志,古之王莽、近之杨坚不都曾是肩负重任的外戚吗?万中有一,雉奴孱弱的身躯能驾驭住这匹烈性老马?不行!必须给雉奴再寻一位辅佐之臣,要找个忠贞不移、有勇有谋,且在军中有极高威信的大臣暗中护航……谁是这样的人呢?谁有本事与权倾朝野的国舅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