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第6/9页)

及贵族政治崩坏以后,贵族多有失势贫穷而养不起自用之专家者。于是在官之专家,乃失业散之四方。如《论语》所载:“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罄襄,入于海”(《微子》,从孔郑说,以此所记为春秋时事)之类。又如上所引《左传》周史以《周易》干陈侯之类。贵族不能自养知识礼乐专家,于是在官之专家失业散在民间,此即所谓“官失其守”,所谓“礼失而求诸野”也。贵族既不能自养专家,而专家之用仍不可少,如教育子弟,丧葬典礼之事,仍须专家。于是昔日在官之专家,今仍操其旧业,不过不专为一家贵族之专家,而成为随时为人雇用,含有自由职业之性质。犹之昔日大家之自用厨子,今因主人不用,失业而自开馆子。昔日主人不能自用厨子,而因亦不得不吃馆子。昔日之主人中亦有因家道衰败而自为开馆子之厨子者,如孔子即其人也。儒之初仍以伺候贵族为多。如孔子所教弟子,多为贵族家臣。儒所相礼之家,多为贵族。此可于《论语·檀弓》中见之。

这即是儒之起源。后来在儒之中,有不止于以教书相礼为事,而且欲以昔日之礼乐制度平治天下,又有予昔之礼乐制度以理论的根据者,此等人即后来之儒家。孔子不是儒之创始者,但乃是儒家之创始者。后世既为儒家之天下,故孔子亦为后世之“至圣先师”。

十一 【论儒侠】

儒即“士”之一种。在贵族政治崩坏以前,大概没有“士”之阶级。所谓士之阶级,即是一种人,不治生产,而专以卖技艺材能为糊口之资。在贵族政治未崩坏以前,有技艺材能之专家,皆为贵族所专养专用者,即皆是在官者,故不自为阶级。及贵族政治崩坏以后,在官之专家,流在民间,以卖其技艺为生,凡有权有钱者皆可临时雇用之。于是士之阶级出。士字之本义,似是有材能者之通称。如《书多士》所说“尔殷多士”,《诗·文王》所说“济济多士,文王以宁”,似皆泛指有材能者而言。《论语·微子》所说“周有八士”,亦以士为有材能者。然在贵族政治之时,世官世禄,未有专以卖技艺材能为糊口之阶级。及后有此种人,士之名遂专用于此种人。如战国时国君及贵公子养士,其所养即此种人也。

此种人大别言之,可分为二类:一为知识礼乐之专家,一为打仗之专家;或以后世之名词言之,即一为文专家或文士,一为武专家或武士。用当时之名词言之,则一为儒士(儒士之名,见《墨子·非儒下》)一为侠士。韩非子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显学》)即指此二种人也。儒为文专家。故“卫灵公问阵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论语·卫灵公》)后世多以此乃孔子谦词,或以为此乃孔子恶战争之辞,其实孔子所说,乃是事实。儒本只是知识礼乐之专家也。

上文第二节谓儒可有弱义,我以为儒之弱乃对于侠而言。此等文专家终日峨冠博带(古服),咬文嚼字(古言),“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孟子·离娄》)以视武专家之“冠雄鸡,佩豭豚”,(详下)“言必信,行必果”(《墨子·兼爱下》)者,当然为柔弱迂缓也。

十二 【墨家之起源】

在贵族政治未崩坏以前,出兵打仗,贵族即是将帅,庶民即是兵士。及贵族政治崩坏以后,失业之人乃有专以帮人打仗为职业之武专家,即上述之侠士,此等人自有其团体,自有其纪律。墨家即自此等人中出;墨子所领导之团体,即是此等团体。此等人之生活,可于《墨子》书中见之。

何以知墨子所领导之团体,即是此等团体呢?这有许多证据。《淮南子》谓:“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泰族训》)可见墨子所领导之团体,向来是以善战得名的。《墨子·公输篇》:“公输般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子墨子闻之,起于齐,十日十夜,而至于郢。”他到郢后,对楚王说:“臣之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可见墨子尝率其弟子,帮人打仗。因此墨子弟子之中,有战死者。《墨子·鲁问篇》:“鲁人有因子墨子,而学其子者。其子战而死。其父让子墨子。子墨子曰:‘子欲学子之子,今学成矣。战而死,而子愠,是犹欲粜,粜售则愠也。’”可见学战及实际参加战事,乃墨子之弟子所应有之工作。(《墨子》此段亦可解为鲁人求墨子介绍其子学战于别人,从别人战死。如此亦可证墨子与此等打仗专家有关系。)墨子为人谋国,有时亦多从军事之观点立论。如《墨子·七患》说:“子墨子曰:‘国有七患。七患者何?城郭沟池不可守,而治宫室,一患也。边国至境,四邻莫救,二患也。先尽民力无用之功,赏赐无能之人,民力尽于无用,财宝虚于待客,三患也。仕者持禄,游者爱佼,君脩法讨臣,臣慑而不敢拂,四患也。君自以为圣智,而不问事,自以为安疆,而无守备,四邻谋之不知戒,五患也。所信者不忠,所忠者不信,六患也。畜种菽粟,不足以食之,大臣不足以事之,赏赐不能喜,诛罚不能威,七患也。以七患守城,必无社稷;以七患守城,敌至国倾。’”在《墨子》书中,我们又可见墨子尝劝人养武士。《墨子·贵义篇》“子墨子谓公良桓子曰:‘卫,小国也。处于齐晋之间,犹贫家处于富家之间也。贫家而学富家之衣食多用,则速亡必矣。今简子之家,饰车数百乘,马食菽粟者数百匹,妇人衣文绣者数百人。若取饰车食马之费,与绣衣之财以畜士,必千人有余。若有患难,则使百人处于前,数百于后。与妇人数百人处前后孰安?吾以为不若畜士之安也。’”此所谓士,明是武士。

于此可见墨子与孔子之一大不同处。孔子是“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而墨子则讲军旅之事,而瞧不起俎豆之事之繁文缛节。《墨子》书中,有讲守备兵法者二十篇。盖此为其团体之衣食之资,与儒之礼乐同。

《墨子·公输篇》说:“公输般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拒之。公输般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余。”《墨子·备城门》以下,多讲守备之法,及守备器械。盖武士原本为打仗专家;及后因战争器械进步,武士中如墨子所领导之团体,且亦为制造战争器械之专家。遇参加战事时,则皆携其新式器械加入。如墨子所说:“臣之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墨子等既精于制造器械,则对于物理学算学等之知识必亦较进步;所以《墨经》中有此方面之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