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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论儒家墨家之教义之社会的背景】

士之阶级之人,为社会上之流动分子。在贵族政治时代,贵族及在官者,下及庶民,皆世守其业。贵族世有其土,世治其民。在官者之专家及庶民,世办其事,世奉其君,并无流动分子。及贵族政治崩坏,乃有失去世业之流民,以构成士之阶级。此失去世业之流民,大约可分为二种:一为昔日在官之专家,如祝宗卜史,礼官乐工,而今失职者,或为昔日之贵族而今失势者。此等上层失业之流民,多成为儒士。其原业农工之下层失业之流民,多成为侠士。犹之今日知识阶级之人,多来自社会之中上层;而当匪当兵者,多来自社会之下层。故儒士所拥护之制度,及所行所讲之道德,多当时上层社会所讲所行者。而侠士所拥护之制度,及所讲所行之道德,多为当时下层社会所讲所行者。在此方面,儒士与侠士不同。儒家出自儒士,将儒士所拥护之制度,及其所讲所行之道德,系统化,理论化,并欲以之普遍行于一般社会。墨家出自侠士,亦将侠士所拥护之制度,及其所讲所行之道德,系统化,理论化,并欲以之普遍行于一般社会。所谓“各欲以其道易天下”。在此方面,儒家与墨家又正相同。

儒士多来自社会上层之失业流民。此可于孔子、孟子之起居排场中见之。《墨子·备梯篇》说:“禽滑釐子,事子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役身给使。不敢问欲。子墨子其哀之,乃管酒块脯,寄于大山,昧葇坐之,以醮禽子。”墨子师弟起居之简单刻苦,以视孔子之“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论语·先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沽酒市脯不食。”(《论语·乡党》)及孟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孟子·滕文公下》)之排场,所差甚大。《墨子·贵义篇》说:“子墨子南游于楚,见楚献惠王。献惠王以老辞。使穆贺见子墨子。子墨子说穆贺。穆贺大悦。谓子墨子曰:‘子之言则诚善矣。而君王,天下之大王也,毋乃曰,贱人之所为,而不用乎?’”墨子之道,为贱人之所为,则其所主张之制度,及所讲所行之道德,乃近于下层社会者,可以见矣。

兼爱为墨家最有名之学说。其最后目的,欲使天下人皆视人如己,互相帮助。“以兼为正,是以聪耳明目,相与视听乎。是以股肱毕强,相为动宰乎。而有道肆相教诲。是以老而无妻子者,有所侍养,以终其寿。幼弱孤童之无父母者,有所放依,以长其身。”(《兼爱下》)大约侠士之团体中,皆主“有福同享,有马同骑”,墨子所领导之团体中,似确讲并行此道德。《墨子·耕柱篇》说:“子墨子游荆耕柱子于楚。二三子过之,食之三升,客之不厚。二三子复于子墨子曰‘耕柱子处楚无益矣。二三子过之,食之三升,客之不厚。’子墨子曰:‘未可知也。’毋几何,而遗十金于子墨子曰:‘后生不敢死,有十金,于此愿夫子之用也。’子墨子曰:‘果未可知也。’”此可见墨子所领导之团体中,皆有钱大家花,有饭大家吃也。又《鲁问篇》,墨子谓弟子曹公子云:“今子处高爵禄,而不以让贤,一不祥也。多财而不以分贫,二不祥也。”以富济贫,亦墨子所领导之团体中所讲所行之道德。此道德即后世之“侠义”团体中亦讲之行之。墨家兼爱之教,即将此道德理论化,并欲以之普遍化于一般社会也。儒家持其宗法之观点,故主张爱有差等。以为如爱无差等,则不足以别亲疏。故曰:“墨氏兼爱,是无父也。”(《孟子·滕文公下》)

孔子弟子中,子路似系一侠士出身者。《史记》谓:“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猳豚,陵暴孔子。孔子设礼,稍诱子路。子路后儒服委质,因门人请为弟子。”(《仲尼弟子列传》)《集解》徐广引《尸子》曰:“子路,卞之野人。”据此,则子路出身于下层社会并先为侠士甚明。“冠雄鸡,佩猳豚”,似为当时侠士之服饰。子路为孔子弟子后,其以前所学,仍未尽改。如孔子以军旅之事为“未之学”而子路则喜军旅。他的抱负是:“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论语·先进》)他又“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论语·公冶长》)皆侠士道德,孔子对于他,大概很看不惯。他所以说:“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论语·公冶长》)又说:“野哉由也。”(《论语·子路》)又说:“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论语·先进》)子路死时之慷慨捐生,亦近侠士,详上。

尚同为墨家之政治学说,其说以为政府之起源,乃人鉴于无主则乱之害,“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天子政长既立,则其下皆须绝对服从之。“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墨子·尚同上》)此对上绝对服从之道德,亦似为侠士之团体中所讲所行者。墨子所领导团体中,以巨子为首领,众皆从其号令。《吕氏春秋》记孟胜将死阳城君之难,“使二人传巨子于田襄子。孟胜死,弟子死之者八十三人。二人已致令于田襄子,欲反死孟胜于荆,田襄子止之曰:‘孟子已传巨子于我矣。’不听,遂反死之。墨者以为不听巨子。”(《上德篇》)又腹䵍为墨者钜子,其子杀人,秦惠王已赦之。“腹䵍对曰:‘墨者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所以禁杀伤人也。夫禁杀伤人者天下之大义也。王虽为之赐,而令吏弗诛,腹䵍不可不行墨者之法。’不许惠王,而遂杀之。”(《吕氏春秋·去私篇》)此皆可见尚同为墨子所领导团体中之道德,即后世“侠义”团体中亦继续行之。儒家依其宗法之观点,以父子之关系,例君臣之关系,故在其心目中,治者对于被治者之关系,不若此严峻。又《墨子·尚同篇》中所说:“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初视之,似颇突兀,因中国政治哲学中,向无此说也。若知此说本出于侠士团体中所行之道德,则可知其并非自天降下。盖侠士团体之首领,其第一次固可由推选而来。后世“侠义”团体中,如《水浒传》中所说晁盖宋江之取得首领地位,亦皆由推选来也。

信有有人格的上帝及鬼神之存在,能赏善罚恶,本为下层社会之人之信仰,至墨子时,因当时经济、政治、社会、思想各方面所起之变化,此等旧信仰亦渐不能维持人心。墨子以为世乱之源,起于此等旧信仰之失坠,故竭力提倡此等旧信仰,而有天志明鬼等学说。此亦犹儒家者流以为世乱之源,起于传统的制度之崩坏,故竭力拥护传统的制度,而有正名等学说。皆不悟旧信仰之失坠及旧制度之崩坏,乃世变之结果,而非其原因。在此方面,儒墨同为守旧的。不过一守原来上层社会之旧,一守原来下层社会之旧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