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类历史上的战争(第12/19页)
参加阿音札鲁特战役的马穆鲁克大多是来自黑海北岸的钦察突厥人(他们中间最伟大的巴伊巴尔斯就是钦察人),他们在孩童或青少年时期被卖为奴隶,带到开罗受训。他们像修道院里的见习修士那样被关在营房里与世隔绝,先学习《古兰经》、伊斯兰法规和写阿拉伯字;长大成人后,开始教他们弗鲁斯亚(furusiyya),即一整套骑术和马上作战法,这是马穆鲁克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基础。这套战术强调人马合一,培养在马上使用武器的灵活、准确,提倡骑兵战友之间的战术配合,与基督教欧洲对战士的训练大同小异;的确,骑士精神作为作战和荣誉的守则在多大程度上为十字军骑士(knight)和新月骑士(faris)所共有,这是中世纪军事史的一个很有意思的课题。
然而,马穆鲁克只专注于骑兵作战也注定了他们的消亡。作为一个群体,他们与外部世界的军事新发展完全隔绝。如果他们对外面的事情稍有了解的话,也许就能知道,马背上的战士不可一世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数。他们与西欧的装甲骑士不同,既没有接触过原始的火药武器,也没有遇到过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步兵为自己争取权利。直到15世纪末,他们的政治和军事地位都无人挑战;结果,虽然马穆鲁克仍是人不离马,但在马上作战的技能却荒废了。
马穆鲁克制度有一点非常好:它完全不准世袭。马穆鲁克可以结婚,生的孩子是自由人,而且他们自己一旦不再当兵,就在法律上恢复了自由之身(不过还是不能脱离这个制度,也不能离开苏丹手下去投靠另一个主人),但是马穆鲁克的儿子当不了马穆鲁克。这个规定本应能够确保新思想和新鲜血液源源不断地涌入,然而实际上,它并未起到这个作用。14世纪和15世纪期间,新招募的马穆鲁克一批批从中亚的大草原边疆地区来到埃及,但他们完成了见习期,学会了马上作战法后,就成了和他们的前任一模一样的人。这样做完全可以理解。马穆鲁克地位崇高,而且因为这个制度是军事奴隶制,所以它凭借对军事力量的垄断攫取了各种权力和特权。它的成员无疑相信,要维护他们的权力和特权,最好毫不动摇地坚持过去他们赖以成名的做法。
然后,到了16世纪初,马穆鲁克突然遇上了自两个方向同时而来的火药革命的先进产物。葡萄牙人驾驶着装备重炮的舰船绕过非洲,向马穆鲁克对红海的控制发起了挑战。埃及边界的安全则遭到了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威胁,他们除了骑兵,还有大队训练有素的火枪手做后援。马穆鲁克的苏丹临时抱佛脚,企图一蹴而就,弥补上100年来军事上的疏忽和松懈。铸造了大量的大炮,也组建了炮手队和火枪手队。马上战术的练习得到了恢复,马穆鲁克开始认真重拾使用长矛和弓箭的技术。但是,马穆鲁克把恢复练兵和采用火药技术分成两件事来做,二者互不相干,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没有一个马穆鲁克接受过或肯接受使用火器的训练,炮手和火枪手都来自马穆鲁克阶层之外,是非洲黑人和阿拉伯西部马格里布的人。
结果可想而知。派去红海作战的炮手和火枪手大败葡萄牙人,因为作战的水域有限,葡萄牙人远洋舰船的优势无法施展,而且葡萄牙人的交通供给线也拉到了极限,几乎难以为继。纵马前去迎击有火药相助的奥斯曼军队的马穆鲁克却在1515年8月的迈尔季达比克(Marj Dabiq)战役和1516年1月的拉伊丹尼亚(Raydaniya)战役中均遭到惨败。结果马穆鲁克制度被推翻,埃及成了奥斯曼帝国的一个省。
马穆鲁克在迈尔季达比克和拉伊丹尼亚的战败基本上是同一个形式。在迈尔季达比克一役中,塞利姆一世指挥的奥斯曼军队把大炮布在阵地的两翼,把火枪手安排在阵中心,静等马穆鲁克发动攻击。马穆鲁克排成突厥人传统的新月队形发动冲锋,却被奥斯曼军队的枪炮打得落花流水。在拉伊丹尼亚,马穆鲁克带了一些大炮,本来想等待奥斯曼军队来攻,但发现自己被包围了,无奈之下再次用骑兵冲锋。他们一鼓作气,冲散了奥斯曼军队的一翼,但奥斯曼人靠火药转败为胜;7000名马穆鲁克战死,活着的逃回开罗,很快就被迫投降。
这两次战役的战术没有什么特别,倒是马穆鲁克对用来打败他们的手段的怨懑很有意思。马穆鲁克历史学家伊本·扎布勒对他所属阶层的没落痛心疾首,借他虚构出来的马穆鲁克首领库尔特巴伊之口说出了几代勇敢骑士心里的话:
把我的话仔细听清楚,你们和其他人要知道,我们是天降的骑士,所到之处血流成河。我们任何一人单枪匹马就能打得你们全军大败。你们不相信可以试一试,但请命令你们的军队不要开枪。你们这里有各族人组成的20万大军。就在原地列起阵来吧。我们只派三个人出来作战……你们将亲眼看到这三个人的勇猛……你们用世界各地的人拼凑成这支军队,有基督徒,有希腊人,还有其他人,你们还带来了欧洲基督教徒的一个发明,他们在战场上根本不是穆斯林军队的对手,所以才狡猾地发明了这个东西。这个发明就是火枪,哪怕是女人放枪,也能顶住不少男人……我诅咒你们!你们竟敢对穆斯林用火器!与库尔特巴伊的悲叹遥相呼应的前有法国的“无畏无瑕骑士”拜亚尔对机械武器的轻蔑不屑,他抓到敌方的弓弩手后必定处死;后有1870年普法战争马斯拉图尔(Mars-la-Tour)战役中冯·布雷多麾下骑兵的壮怀激烈,他们迎着法军的枪口发动“死亡冲锋”。这些表现代表的是战马时代日薄西山的岁月里世界各地马背上武士的不忿和不服。然而,库尔特巴伊这番话反映的还不只是阶层的骄傲、对变化的抵制、宗教的正统或对下等人的蔑视。他有不久前发生的确凿事实作证,说明刀剑类武器在马穆鲁克手中可以压倒火药,因为马穆鲁克具有统治世界的武士素质。1497年,年轻的苏丹萨达特·穆罕默德在开罗建立了一支由黑奴火枪手组成的部队,赐予他们特权,用他们讨伐不同的派别。也许他预见到了火药革命,也许他只是觉得火器能加强他的实力。无论如何,他的行为惹怒了马穆鲁克。当萨达特让他最喜欢的黑奴法拉贾拉娶了一个切尔卡西亚的女奴时——那时大多数马穆鲁克都是切尔卡西亚人——他们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据历史学家安萨里记载)皇家马穆鲁克表示了对苏丹的不满,然后,他们披上铠甲,带上全副武装。他们和大约500名黑奴发生了战斗。黑奴逃跑了,然后又集结在城堡的塔楼里,对皇家马穆鲁克开枪射击。皇家马穆鲁克向他们发起冲锋,杀死了法拉贾拉和约50名其他黑奴;剩下的黑奴四散逃逸。两名皇家马穆鲁克阵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