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猎鹰(第8/8页)
亨利和简在下面散步。亨利身材魁梧,而简则像一个关节可以活动的小玩偶,脑袋还不及国王的肩膀高。高大、伟岸的亨利不管在哪里都引人注目,即使上帝不曾赐予他王者的天赋,他仍然会如此。
简此刻正在一处树丛后,亨利在朝她点头;他在跟她说话;他在向她强调什么,而他(克伦威尔)则抚摸着下巴,注视着:国王的脑袋比以前变大了吗?都到中年了,这可能吗?
汉斯会注意到的,他想,回到伦敦后我要问问他。很可能是我的错觉;没准是这玻璃的缘故。
天空阴云密布。一阵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户上;他眨了眨眼睛;雨水在漫开,扩大,顺着玻璃格条流淌。简冲了出来,跑进他的视线之中。她的一只手被亨利的手握着,紧紧地扣在他的另一只胳膊上。他能看到国王的嘴巴还在不停地动。
他回到座位上读信。有一封说,在加来建筑防御工事的工人已经罢工,要求每天六便士的报酬。另一封说,他新做的绿丝绒大衣将由下一趟邮差送达威尔特郡。还有一封说,一位美第奇家族的红衣主教被自己的兄弟毒死了。他打了个呵欠,继续读下去。萨尼特岛上有人囤积粮食,有意抬高粮价。就他个人而言,他但愿能绞死那些不法商贩,但其中的头儿可能是某位小贵族,趁着饥荒捞取横财,所以你得谨慎行事。两年前,在南沃克,为了争抢救济面包,有七个伦敦人被活活踩死。国王的子民居然挨饿,这真是英格兰的耻辱。他拿起笔,作了批示。
片刻之后——这座房子不大,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听到楼下的门响和国王的说话声,还有大家围上来轻轻问候的声音……脚都湿了吧,陛下?他听到亨利有力的脚步走了过来,而简却似乎悄无声息地蒸发了。很显然,是她妈妈和姐姐们把她带到了一旁,去打听国王对她说了些什么。
国王来到他背后时,他推开椅子准备起身。亨利挥了挥手:你继续吧。“陛下,俄国人占领了波兰三百英里的领土。据说已有五万人死亡。”
“哦,”亨利说。
“但愿他们放过图书馆。还有学者。波兰有些非常杰出的学者。”
“嗯,我也但愿如此。”
他又回头处理起信件。大城小镇的瘟疫……国王总是非常害怕传染……外国统治者的来信,想知道亨利是否真的打算砍掉他的所有主教的脑袋。当然不是,他写道,我们现在有非常优秀的主教,他们全都遵从国王的旨意,全都承认他为英格兰教会的首脑;另外,这是个多么无礼的问题啊!他们怎敢以为英格兰国王应该向别的国家解释自己的行为?他们怎敢质疑他至高无上的判断力?没错,费希尔主教死了,还有托马斯·莫尔,但是,在他们把他逼到极点之前,他对他们过于宽容;如果他们不是背叛国家并死不悔改,现在就会活得好好的,就像你我一样。
自七月以来,这种信他已经写了很多。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不是很有说服力;他发现自己在老调重弹,而不是提出具有新意的观点。他需要新的说辞……亨利在他背后踱来踱去。“陛下,皇帝的大使查普伊斯问,他能否骑马去内地,拜访一下您的女儿玛丽小姐?”
“不行,”亨利说。
他给查普伊斯回复道,安心等候,请安心等候,等我回到伦敦,一切安排妥当……
国王没有说话:只听到他的呼吸和踱步声,以及他停下来靠在柜子上时柜子发出的嘎吱声。
“陛下,我听说,伦敦市长大人因为偏头痛太厉害,几乎已经足不出户了。”
“嗯?”
“他们在给他放血治疗。陛下是要这样建议吗?”
没有回答。国王有些费力地盯着他。“对不起,干吗要给他放血?”
真是怪事。亨利虽然非常讨厌瘟疫的消息,对别人的小病小灾却是一贯乐意听的。只要听说你流鼻涕或者肚子痛,他就会亲手配一剂草药,然后站在你旁边,看着你喝下去。
他放下笔,转身面对着他的君王。亨利的思绪显然还在花园里。国王此刻的神情他以前见过,尽管是在动物而不是在人的脸上。他显得很愕然,犹如一头牛犊脑袋上挨了屠夫的猛力一击。
这是他们在狼厅的最后一个夜晚。他很早就抱着一堆文件下了楼。有人比他起得更早。迷蒙的天色中,有个苍白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大厅里,那是简·西摩,穿着硬挺而华丽的衣裙。她没有转头跟他打招呼,但是她眼角的余光看见了他。
如果说他曾经对她动过感情,那么现在也已经心如止水。几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犹如秋天的树叶被一阵风似的吹向冬季;夏天过去了,托马斯·莫尔的女儿已经从伦敦桥取回她父亲的头颅,天知道是装在盘子还是碗里,每天对着它祈祷。他已经不是去年的自己,也不认同那时的感情;他已经重新开始,总是有新的思想,新的感情。他开口说道,简,你很快就可以换下那身漂亮衣服了。你愿意送我们启程吗……?
简面对着前方,犹如一位哨兵。一夜之间已经云开雾散。也许我们还有一个晴天。初升的太阳染红了田野。夜晚的水汽正在消失。树影渐渐清晰起来。宅子在苏醒。出了厩的马儿在走动和嘶鸣。后面有扇门“砰”的一响。他们的头顶传来脚步声。简似乎没有呼吸。那平坦的胸脯看不出起伏。他觉得自己应该转身,后退,返回到黑夜之中,而让她留在这里,留在她所拥有的——对英格兰极目远眺——的此时此刻。
[1] 根据西方迷信,如果手心发痒,在木头上擦一擦,就会带来财运。
[2] 爱德华三世的儿子,理查二世的叔叔,在1377—1399年间曾代年幼的侄子治理国家。
[3] 希腊英雄,小时曾被母亲浸于冥河中,变得刀枪不入,但其脚踵被母亲握在手里没有接触河水,而成为他的致命弱点,最后因脚踵中箭而死。
[4] 从中世纪欧洲服饰的风格来看,这是一种可以自由穿脱的分离式袖子,往往饰有刺绣或宝石,是一种装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