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猎鹰(第7/8页)

“就算真是这样,我也忘了。”

“是乔治·博林的妻子罗奇福德夫人告诉我的。她说,你可能会有一位来自狼厅的年轻继母,你觉得怎么样?所以,如果您自己喜欢简,”格利高里皱起眉头,“就最好不要把她嫁给我。”

“你以为我会与你的新娘偷情吗,像老约翰爵士那样?”

脑袋一挨到枕头,他就说,“别说话了,格利高里。”他闭上眼睛。格利高里是个好孩子,尽管他学的那些拉丁文,那些伟大作家的感人至深的段落,全都像耳边风一样,已经从这边耳朵进,那边耳朵出。不过,想想托马斯·莫尔的儿子吧:身为全欧洲所敬仰的大学者的儿子,可怜的小约翰连主祷文都念得结结巴巴。格利高里是一位优秀的弓箭手,优秀的骑手,是比武场上令人瞩目的明星,他的行为举止也无可挑剔。他跟长者说话恭敬有加,走路时不拖着脚,也不单腿站立,对下人也都温和有礼。对其他国家的外交官,他知道怎样按对方的礼节鞠躬。在餐桌上,他不会坐立不安,也不会去喂狗,如果需要他照顾长辈,他也能干净利落地切分鸡块。他不会衣冠不整懒洋洋地游荡,不会对着窗玻璃孤芳自赏,不会在教堂里东张西望,也不会打断老人,并代他们把话说完。如果有人打喷嚏,他就会说,“上帝保佑您!”

上帝保佑您,先生或太太。

格利高里抬起头来。“托马斯·莫尔,”他说,“陪审团。事情真是那样吗?”

他已经认可小韦斯顿的故事:整体而言,尽管有些细节他并不赞同。他闭上眼睛。“我并没有拿斧头,”他说。

他累了:他对上帝倾诉;他说,上帝引导我吧。有时候,在他睡意朦胧之际,红衣主教穿着红色法袍的庞大身形会浮现在他的眼前。他但愿那位已故的老人能够预言。但他的老保护人只谈些家庭琐事,只谈些业务上的事情。我把诺福克公爵寄来的那封信放在哪儿了?他会问红衣主教;而第二天一大早,那封信就会到达他的手中。

他在心里说:不是对沃尔西,而是对乔治·博林的妻子。“我根本就没想结婚。我没有时间。我跟我的妻子很幸福,但丽兹不在了,我的那一部分生命也已经随她而去。看在上帝的分上,罗奇福德夫人,谁给了你权力来揣摩我的意图?夫人,我没有时间去谈婚论嫁。我五十五了。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一份长期的契约而言,肯定是失败无疑。如果我需要女人,最好是按小时租用。

不过他尽量不说“到了我这个年纪”:在醒着的时候不说。心情好时,他觉得自己还能再活二十年。他常常觉得自己会走在亨利之后,虽然严格地说,他不该有这种念头。有法律规定不得对国王的寿命妄加猜测,尽管亨利有生以来一直都在学习各种很有创意的死法。他遭遇过几次打猎事故。尚未成年时,枢密院禁止他参加马背长矛比武,可他还是参加了,用面罩遮住脸孔,穿着没有徽章图案的盔甲,在赛场上一遍遍地证明自己是最强壮有力的人。在对法作战中,他赢得了荣誉,而他的天性,正如他自己常常提及的那样,就是好战;他无疑会被称为“英勇的亨利”,只是托马斯·克伦威尔说,他经不起一场战争。需要考虑的不全是开支的问题:如果亨利战死,英格兰会陷入何种局面?他与凯瑟琳做了二十年的夫妻,而到今年秋天,与安妮的婚姻也将有三年,但她们只是各留下一个女儿,剩下的就是葬满一墓地的死婴,有些尚未完全成形而在血液中受洗,还有些曾呱呱坠地,但几小时,或者几天、最多几周之后,就不幸夭折。经过了那么多的纷扰,那么多的流言蜚语,才有了第二次婚姻,但仍然不过如此。亨利仍然没有儿子来继承王位。他有个私生子,里奇蒙公爵哈里,一位十六岁的英俊少年。但一个私生子对他又有何用?安妮的孩子,小伊丽莎白,又有何用?也许得建立某种特殊的机制,好让哈里·里奇蒙登上王位——万一他父亲发生不测的话。他(托马斯·克伦威尔)很受小公爵的宠信;但是,这个就王位而言仍然年轻的王朝还不够稳固,很难安然度过这一过程。金雀花王朝曾经为王,他们认为自己会夺回王位;他们认为都铎王朝只是一段插曲。英格兰的古老家族都跃跃欲试,随时准备伸张自己的权利,特别是自从亨利与罗马决裂之后;他们一边卑躬屈膝,一边秘密谋划。他几乎能听见他们藏在树林里的说话声。

老西摩说,你也许可以在森林里找到一位新娘。当他闭上眼睛时,她蒙着蛛网,带着露珠,浮现在他的面前。她的光脚与树根缠在一起,羽毛上的绒毛飘到了树枝上;朝他示意的手指是一片卷起的树叶。她指着他,而睡意终于将他俘获。他的内心里有个声音正在笑话他:你还以为自己会在狼厅休休假。你还以为除了平常的事务、战争与和平、饥荒、对背叛行为的纵容,除了收成减少、民众顽固,除了侵袭伦敦的瘟疫以及国王玩牌时输得精光以外,这里会无事可做。你只做好了这种心理准备。

在如梦似幻中,隔着紧闭的眼皮,他感觉到有某种东西正在形成。它会随着晨曦来到;有某种东西装扮成树林的样子,在移动,在呼吸。

入睡之前,他想起国王的帽子,犹如来自天堂的鸟儿一般,歇在深夜里的一棵树上。

第二天,为了不让女士们太累,他们减少了当天的活动,早早地返回狼厅。

对他而言,这是一个机会,可以换下骑马装,着手处理信件。他希望国王能坐上一个小时,听取他的重要汇报。但亨利说:“简小姐,你能陪我去花园走走吗?”

她连忙起身;但是蹙着眉头,似乎想弄清是怎么回事。她的嘴唇在动,但只是重复着他的话:走走……简?……花园?

哦是的,当然,荣幸之至。她伸出一只花瓣似的小手,靠近他的衣袖;接着它轻轻落下,扶在那刺绣的袖子[4]上。

狼厅共有三座花园,分别被称为大篱笆花园、老太太花园和小姐花园。他问老太太和小姐指的是谁,但无人能记起;她们早就化作了尘土,如今彼此已毫无区别。他想起自己的梦:由根须变成的新娘,由霉变成的新娘。

他读信,写信。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站起身,透过窗户,朝下面的小径看去。窗格很小,玻璃还有些模糊,因此他得伸长脖子,才能看个究竟。他想,可以把我的玻璃工人派来,帮助西摩家更清楚地看世界。他有一帮荷兰人,负责维护他的各处房产。在他之前,他们曾经效力于红衣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