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乌鸦(第18/21页)
“国王认为玛丽也许会收买她的卫兵,一旦允许她出门来看你,她可能会骑马逃走,再乘船前往她的皇帝表兄的属地。”
想到那位瘦弱、惊惶的小公主走上这样一条孤注一掷的犯罪之路,他的嘴角几乎现出一抹笑意。凯瑟琳也笑了;一种扭曲、怨恨的笑容。“然后会怎么样?亨利害怕我的女儿会与一位外国丈夫并肩骑马回来,把他赶出他的王国吗?你可以让他放心,她没有这种想法。对此我本人同样可以负责。”
“你本人得做很多的事情啊,夫人。担保这个,负责那个。你只有一条命可以抵呢。”
“我希望这能对亨利有益。当我的死期来临时,不管是什么死法,我都希望去坦然面对,好给他树立一个榜样,到时候去面对他自己的死期。”
“我明白了。你经常考虑国王的死吗?”
“我考虑他的来世。”
“既然你关心他的灵魂,为什么又要不断地违逆他呢?这不会使他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几年前,如果你顺从国王的意愿,如果你进了修道院,允许他再婚,他就绝对不会与罗马决裂?那就没有这种必要了。你的婚姻有很多可疑之处,你本该顺水推舟地退隐。你会受到所有人的敬重。可事到如今,你抓紧不放的头衔成了虚名。亨利本来对罗马忠心不二。是你把他逼进这种极端境地。是你,而不是他,分裂了基督教世界。而且我认为你清楚这一点,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这一点。”
她一时语塞,满腔的愤怒犹如一本大书,她的手指翻动着书页,最后停留在适当的词语上。“克伦威尔,你这番话,简直是……无耻。”
也许她说得对,他想。但是我得继续折磨她,让她了解自己的境况,消除所有的幻想,而且为了她女儿,我也得这样:玛丽是未来,是国王唯一长大的孩子,如果上帝将亨利带走,使王位突然空置时,她就是英格兰唯一的希望。“所以,你那些丝绸玫瑰是不会送给我了,”他说,“我还以为你会呢。”
她久久地看着他。“作为敌人,你起码站在明处。我但愿我的朋友们也能这样坦然自若。英格兰人全是伪君子。”
“还忘恩负义,”他附和道。“天生就是骗子。我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我宁愿自己是意大利人。比如佛罗伦萨人,那么谦虚。或者威尼斯人,不管干什么都光明磊落。还有你的同胞,西班牙人。多么诚实的民族。人们以前常常说起你的父王费迪南德,说他坦荡的胸怀会毁了他。”
“你在拿一个快要死的女人寻开心,”她说。
“你希望死也要死得无上光荣。你一方面帮别人担保,另一方面又希望被区别对待。”
“到我这份上的人,往往指望别人网开一面。”
“我就是在网开一面,可你却看不见。说到底,夫人,你就不能把自己的意愿暂且放到一边,并为你女儿着想,与国王和解吗?如果你带着跟他的矛盾离开这个世界,就会怪罪到她的头上。而她还年轻,还要过自己的生活。”
“他不会怪罪玛丽的。我了解国王。他的心胸不会那么小。”
他沉默了。她仍然爱她丈夫,他想:在她那颗苍老而坚毅的心脏的某个接口或缝隙里,她还在期盼他的脚步,他的声音。她手上还有他的礼物,所以怎么可能忘记他曾经爱过她?说到底,制作那些丝绸玫瑰肯定花了好几周的时间,他肯定在得知是个男孩之前就早早做了安排。“我们称他为‘新年王子’,”沃尔西曾说。“他度过了五十二天,我计算着每一个日子。”冬天的英格兰:大雪纷纷扬扬,覆盖着田野和宫殿的屋顶,遮没了瓦片和山墙,无声地从窗玻璃上滑过;掩去了路上的车辙,压弯了橡树和紫杉的枝条,鱼儿冰封在水下,鸟儿冻僵在枝头。他想象着那个摇篮,垂着深红色的帷幔,饰有镀金的王室纹章:弯脚上包着布套:火盆里的火烧得很旺,空气清新,弥漫着新年时的肉桂和杜松的芬芳。丝绸玫瑰送到她喜气洋洋的床边——如何送去的呢?装在一个镀金的篮子里?还是摆在一个棺材形状的长盒中,一个镶嵌有晶亮贝壳的装饰盒中?或者是从一个绣有石榴的丝袋里倒出来,撒在她的被单上?幸福的一个多月过去了。孩子健康成长。全世界都知道都铎王朝有了一位继承人。但是接着,在第五十二天,帷幔后面很寂静:一丝气息,没有气息。女侍们抱起王子,又惊又怕地哭起来;她们绝望地在胸口划着十字,在摇篮边抖缩祈祷。
“关于你女儿,”他说,“还有见面的事情,我会看看能做点什么。”带着一个小姑娘出门能有多危险呢?“我真的觉得国王会允许的,只要你劝劝玛丽小姐,要她在各面都顺从他的意愿,并承认他是教会的首脑——她至今还没有承认。”
“在这件事情上,玛丽公主必须听从自己的良心。”她抬起一只手,掌心对着他。“我知道你同情我,克伦威尔。你不该这样。我早就准备好一死了。我相信万能的上帝会为我对他的虔诚侍奉而回报我。而且我的孩子们已经比我先走,我又可以见到他们了。”
他想,如果你的心不是坚如磐石的话,你简直要为她心碎了。她希望在断头台上像殉道者一般死去。但到头来她会死在沼泽地带,孤零零的:很可能因自己的呕吐物窒息而死。他说,“那玛丽小姐呢,她也准备一死了吗?”
“玛丽公主从几岁起就在对基督受难进行冥想。一旦受到召唤,她也会做好准备的。”
“你是一位不同寻常的母亲,”他说。“哪有做父母的不顾孩子的生死呢?”
但是他想起了沃尔特·克伦威尔。沃尔特当年总是用他的大靴子踹我:就那样踹我,他的独生子。他集中思想,做最后一次努力。“夫人,我已经向你解释清楚,如果你执意跟国王和他的枢密院对抗,只会招致你最不愿看到的后果。所以你有可能错了,明白吗?我请你考虑你有可能错了不止一次。看在上帝的分上,劝劝玛丽顺从国王吧。”
“是玛丽公主,”她疲惫地说。她似乎再也没有反驳的力气。他看了她一会儿,准备退下。但接着她抬起头来。“我一直很好奇,大人,不知道你是用哪一种语言忏悔?也可能你从不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