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乌鸦(第17/21页)

“嗯,你知道规矩,”贝丁菲尔德说。“她住在那个房间,让她的侍女——那几位——在炉火上给她做饭。你敲门进去,如果你称她凯瑟琳夫人,她会把你赶出来,而如果你称她殿下,她就会让你留下。所以我干脆不用头衔,就叫她,你。仿佛她是个擦洗台阶的女佣。”

凯瑟琳坐在火旁,身上裹着一条上好的貂皮披肩。他想,国王会把它要回去的,如果她死了的话。她抬起目光,伸出一只手让他亲吻:有些不情不愿,但他觉得主要是因为寒冷,而并非不想理睬他。她皮肤蜡黄,房间里弥漫着病房的闷浊气息——隐隐约约的动物皮毛味,没有倒掉的潲水的馊菜味,还有一位姑娘匆匆端走的碗里的酸臭味:他怀疑碗里是这位遗孀胃里吐出来的东西。如果她晚上生病,也许会梦见她早年在其中长大的阿尔罕布拉宫[7]花园:大理石的路面,叮叮咚咚地汇入水潭的清澈流水,白孔雀拖曳的尾巴,柠檬的清香。我本可以在马褡裢里给她带一只柠檬来的,他想。

她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用卡斯提尔语对他说,“克伦威尔大人,我们不要再费力假装了吧,不要假装你不懂我的语言。”

他点点头。“过去那样也不容易,站在一旁听您的女仆谈论我。‘天啊,他可真丑,你觉得他会不会跟撒旦一样全身是毛?’”

“我的女仆这么说过?”凯瑟琳似乎感到好笑。她把手抽回去,藏了起来。“她们早就离开了,那些活泼开朗的姑娘们。留下来的只有老太婆,还有一些获准留下来的叛徒。”

“夫人,您身边的人都爱您。”

“她们打我的报告。我说的每一句话。她们甚至偷听我的祷告。嗯,大人。”她抬起脸对着光线。“你觉得我看上去怎么样?国王问你的时候,你会怎么说到我?我这好几个月都没有照过镜子了。”她拍了拍皮帽,把帽子的垂饰拉下来遮住耳朵,然后笑了起来。“国王过去总是称我为天使。他总是称我为小花儿。我的第一个儿子出生时,正值严冬。全国上下都被白雪覆盖。我想,我不会得到花儿了。可亨利给了我六打用纯白丝绸做成的玫瑰。‘像你的手一样白,亲爱的,’他说,并亲吻了我的指尖。”貂皮底下动了动,使他知道一只握紧的拳头此刻藏在何处。“我把那些玫瑰保存在一个箱子里。它们起码不会凋谢。这些年来,我把它们送给了那些帮过我的人。”她顿住了;嘴唇动了动,一句无声的祈祷:为逝者的灵魂祷告。“告诉我,博林的女儿怎么样?据说她总是在向她的新教上帝祈祷。”

“她的虔诚的确为人所知。因为她得到了学者和主教们的赞扬。”

“他们在利用她。就像她在利用他们一样。他们如果是真正的教徒,就会惊恐地避开她,就像避开异教徒一样。不过我想她在祈祷生个儿子。听说她上一个孩子没保住。唉,我知道那种痛苦。我从心底里同情她。”

“她和国王有望不久迎来另一个孩子。”

“什么?是具体的希望,还是泛泛的希望?”

他没有答话;目前还没有任何确切的说法;格利高里有可能弄错。“我还以为她向你透露了,”凯瑟琳刻薄地说。她打量着他的面孔:是否有几分不和,有几分冷漠?“听说亨利在追求别的女人。”凯瑟琳的手指抚摸着貂皮披肩:心不在焉地在毛皮上一圈一圈地摩挲着。“这也太快了。他们结婚才这么短的时间。我猜想,她会看着身边的那些女人,在心里对自己说,总是不停地问着,是你吗,夫人?或者是你?那些本身不值得信任的人在选择信任对象时居然那么盲目,这总是让我感到惊讶。安妮小姐自以为有朋友。可如果她不能很快给国王生个儿子,他们会反对她的。”

他点点头。“也许你说得对。最先反对的会是谁呢?”

“我干吗要提醒她?”凯瑟琳淡淡地说。“他们说,只要不顺她的意,她就找茬撒泼,跟街上的泼妇没什么两样。我并不意外。身为王后,而她也称自己是王后,就必须在世人的眼皮底下生活,必须承受痛苦。除了天后,没有别的女人凌驾于她之上,所以遇到烦恼时,她无处可以倾诉。如果有痛苦,她只能独自承受,并且需要一种特别的气度来承受。博林家的女儿似乎没有具备这种气度。我想知道为什么是这样。”

她突然停住了;张着嘴,身体缩成一团,仿佛想从衣服底下挪开。你身上疼痛,他开口说道,可她挥挥手拦住他,说,没什么,没什么。“国王身边的那些侍从,现在发誓说宁可献出生命来博得她一笑,但过不了多久,就会向另一个人表忠心。他们过去也是那样对我表忠心。那是因为我当时是国王的妻子,与我这个人本身毫无关系。可安妮小姐却认为这是由于她的魅力。另外,她应该担心的还不只是那些男人。她的弟媳简·罗奇福德,那可是个有心机的年轻女人……过去她侍奉我时,也常常向我透露一些秘密,爱情的秘密,也许是我宁愿不知道的秘密,我猜想,她的耳朵和眼睛现在可能还是那么敏锐。”她的手指仍然没有歇息,此刻正在胸骨附近的一处摩挲着。“你会感到奇怪,被流放的凯瑟琳怎么会知晓宫廷的内幕呢?这你就得自己去琢磨了。”

他心里说,我不用多琢磨。是尼古拉斯·卡鲁的妻子,你的一位特殊朋友。还有埃克塞特侯爵的妻子格特鲁德·科特尼;去年我揭穿了她的阴谋活动,我本该把她关起来的。也许还有简·西摩那小姑娘;尽管自从狼厅之行后,简还要忙于自己的事业。“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渠道,”他说。“但是你该相信那些人吗?他们打着你的幌子干事,却不尽力为你的利益着想,或者说不为你女儿的利益着想。”

“你会让公主来看我吗?如果你觉得她需要有人来开导她,稳住她,有谁比我更合适呢?”

“如果是我的话,夫人……”

“这对国王能有什么害处呢?”

“请你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我相信你的大使查普伊斯已经给玛丽小姐写了信,说他能帮她离开这个国家。”

“绝对不可能!查普伊斯不可能有这种想法。对此我本人可以担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