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乌鸦(第15/21页)

她们咯咯笑了起来。伍斯特夫人用手指做出爬行的动作。“九点钟的时候,哈里·诺里斯来了,衬衣里面光光的。跑呀,玛丽·谢尔顿。慢慢地跑……”

“伍斯特夫人,你是从谁的怀里跑出来呢?”

“托马斯·克伦威尔,我可不会告诉你。像我这样一位已婚女人?”她带着笑容,开玩笑地让手指爬上他的上臂。“我们都知道哈里·诺里斯今晚想睡在哪儿。谢尔顿现在只是帮他暖被窝。他的心思在王后身上。他会告诉每一个人。他为王后患了相思病。”

“我要玩牌,”简·西摩说,“跟我自己玩,这样就不会有什么损失。大人,凯瑟琳夫人那儿有消息吗?”

“我无可奉告。很抱歉。”

伍斯特夫人的目光追随着他。一个不错的女人,性情豪爽,出手也很大方,跟王后年龄相仿。她丈夫离家在外,他觉得只要自己对她点个头,她也会慢慢地跑。不过,一位伯爵夫人。而他只是一位卑微的臣子。而且答应过要在日出之前上路。

他们朝凯瑟琳的住处向内地进发,没有举着旗帜浩浩荡荡,只有一小队武装人马。天气晴朗,但非常寒冷。透过一层层严霜,可以看到褐色的草地,苍鹭从结冰的水塘上振翅而飞。云朵在天边堆积、飘动,恍若一丛灰白色的玫瑰;午后不久,就有一弯细如缺损的硬币般的银月为他们引路。克里斯托弗骑在他身边,他们离城里的舒适环境越远,他就变得越多话、越反感。“据说国王为凯瑟琳选了一个艰苦的乡下地方。他希望她的骨头长霉,然后死掉。”

“他绝没有这种想法。金博尔顿城堡虽然很古老,但完好无损。她需要的东西应有尽有。她全府上下每年要花国王四千英镑。这不是个小数目。”

他让克里斯托弗自己去琢磨“不是个小数目”这一说法的含义。最后,那孩子说,“反正西班牙人都是狗屎。”

“你看着路,小心别让珍妮失蹄。如果稍有闪失,我就让你骑着驴子跟我回家。”

“咦——昂——,”克里斯托弗大声叫着,那些武装卫兵不禁从马上纷纷侧目。“法国驴子,”他解释道。

法国蠢货,有个人语气很温和地说。第一天的行程快结束时,他们一边穿过昏暗的树林,一边唱着歌;这能提振他们疲惫的心情,并赶走藏在林边的幽灵;千万不要低估普通英格兰人的迷信心理。这一年接近尾声时,大家最喜欢的歌就是根据国王自己写的那首“与好朋友共度时光/我爱你至死不渝”改写而成的歌曲。这些改写的歌曲只是稍稍有些粗俗,否则他会觉得有必要制止。

小旅店的老板是一个身材瘦小、满面倦容的男人,徒劳无益地想弄清自己招待的是谁。他妻子年轻健壮,一副诸事不顺的样子,那双蓝眼睛气呼呼的,说起话来也是大嗓门。他带来了自己的随行厨师。“天啊,什么?”她说。“你认为我们会对你下毒吗?”他能听到她在厨房里重手重脚,把用她的平底锅能做或者不能做的东西摔得砰砰响。

很晚的时候她来到他的房间,问,你需要什么吗?他说不需要,可她又追问道:什么,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你的声音可以低一点儿,他说。这里远离伦敦,国王在宗教事务方面的代理人也许可以放松一下警惕?“那就留下吧,”他对她说。她也许很吵,但是比伍斯特夫人更安全。

天还没亮他就醒了,醒得很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能听见下面有个女人的声音,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飞马酒馆,他姐姐凯特在大呼小叫地忙乎,以为这是他从他父亲家里逃离的那天早上:他的一生又呈现在面前。但在这个没有点蜡烛的黑暗的房间里,他小心翼翼地动了动四肢:没有擦伤;没有伤口;他想起了自己置身何处以及这是怎么回事,于是挪到留有女人体温的地方,胳膊搭在长枕上,重新迷糊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女店主在楼梯上唱歌。唱的好像是,一个五月的早上,十二位处女出去了。一个也没有回来。她拿走了他留给她的钱。与他打招呼时,她的脸上丝毫没有晚上有过交易的痕迹;但是当他们准备上马时,她走出来低声跟他讲话。克里斯托弗神气十足地向店主付了账。天气温和了一些,他们一路疾行,平安无事。关于进入英格兰中部的行程,留在他脑海中的将只有几个画面。冬青树的浆果在树丛中闪烁。一只山鹬受惊而起,几乎是从他们的马蹄下飞走。还有冒险进入一片潮湿地域时,由于硬地和沼泽颜色相同,脚下总是很不踏实的感觉。

* * *

金博尔顿是一个热闹的集镇,但黄昏时分,街道上空无一人。他们并没有急急赶路,但也没有必要让马儿累得筋疲力尽,这项任务虽然重要,却并不紧急;凯瑟琳是死是活,是她自己的命数。而且对他而言,到乡下来走一走也是好事。挤在伦敦的小巷子里,骑着马或骡子在防波堤和山墙下小心地穿过,头顶是被破败的屋顶所戳穿的窄小天穹,你简直忘了英格兰的模样:土地多么宽广,天空多么辽阔,民众多么贫困和无知。他们经过路旁的一个十字架,十字架的底部有被人刚刚挖过的痕迹。一名武装卫兵说:“他们认为僧侣们在埋藏财物。以免让我们这位大人知道。”

“的确,”他说。“但不是藏在十字架下。他们不至于那么蠢。”

在大街上的教堂门口,他们勒住马头。“干什么?”克里斯托弗问。

“我需要祝福,”他说。

“你需要忏悔,先生,”有人说。

大家会意地笑了。这个玩笑并无恶意,不会影响他们对他的看法:只不过他们晚上都是孤衾冷被。他已经发现,没有见过他的人都不喜欢他,而在见过他之后,只有部分人不喜欢他。我们还不如去修道院投宿,一名卫兵抱怨道;不过我想,修道院里没有女人。他在马上转过身来:“你真这么想吗?”大家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进入冷飕飕的教堂后,他的随从都抱着膀子,跺着脚,口里叫着“好冷”,就像蹩脚的演员一般。“我要吹口哨把牧师叫来,”克里斯托弗说。

“不许你这么干。”但是他笑了;他能想象自己年轻时也会这么说,并这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