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黑皮书(第5/25页)

是啊,我真傻,他想,没有跟他们搞好关系,没有提前收买他们,以防这样的情况发生;我说我会送上自己的戒指,好让他们放凯瑟琳,但我没有为公主做类似准备。如果让玛丽留在博林家的手里,她就死定了。如果让她落到天主教徒的手里,他们会拥她为王,那我就死定了。内战将不可避免。

群臣现在都拥入帐篷,七嘴八舌地说着亨利的死因,都在叫嚷着,否认着,哀叹着;声音越来越大,他抓住费兹的手臂:“如果不等我们自己赶到内地消息就传过去了,那我们就永远见不到活着的玛丽了。”她的守卫不会把她吊死在楼梯上,也不会将她刺死,但他们肯定会让她遭遇意外,在路上摔断脖子。那么,如果安妮尚未出生的孩子是个女儿,伊丽莎白就会成为女王,因为我们别无选择。

费兹威廉说:“等等,让我想一想。里奇蒙在哪里?”国王的私生子,已经十六岁。他是一件商品,需要认真考虑,需要确保安全。里奇蒙是诺福克的女婿。诺福克肯定知道他在哪里,诺福克最有可能找到他,跟他讨价还价,把他关起来或者释放:但是他(克伦威尔)不怕一个年轻的私生子,再说,那年轻人喜欢他,在他们所有的交往中,一直都很讨好他。

诺福克此刻正向两边的人嗡嗡嗡地说个不停,就像一只发怒的黄蜂,而旁边的人也当他真是黄蜂一般,纷纷地躲避他,从他身边退开,然后又挪回来。公爵又朝他嗡嗡起来;他(克伦威尔)一把将公爵推开。他低头注视着亨利。他觉得自己看到一只眼皮动了一下,但也可能是幻觉。够了。他站在亨利身旁,犹如坟墓旁的一尊雕像:一个身材魁梧、不会说话、面容丑陋的守护神。他等待着:接着又看到一次颤动,他觉得自己真的看到了。他顿时心跳加快。他把手放到国王的胸口上,就像商人在达成交易时那样轻拍下去,然后平静地说:“国王在呼吸。”

人群顿时轰动起来。既有悲叹,也有欢呼,还有惊慌的哭泣,对上帝的呐喊,对魔鬼的回击。

在棉衣之下,在马毛填充物之内,有纤维性颤动,有生命的震颤:他的手重重地平压在国王的胸口之上,他觉得自己似乎正在唤醒拉撒路[3]。他的手掌仿佛有了某种魔力,在将生命重新输入国王的体内。国王的呼吸尽管微弱,但似乎还平稳。他(克伦威尔)已经看到了未来;他看到了失去亨利之后的英格兰;他大声祈祷,“国王万岁。”

“把外科医生都找来,”他说。“把巴茨找来。只要是懂点医术的人都找来。如果他还是死了,不会怪他们。我说话算话。把我的外甥理查德·克伦威尔找来。帮诺福克大人搬个凳子,他受惊了。”他很想加上一句,朝“温文尔雅的诺里斯”头上浇一桶水:他不巧注意到,诺里斯的祷告带有鲜明的天主教特色。

帐篷现在非常拥挤,仿佛被拔起了帐杆,只是顶在大家的头顶上。在亨利那一动不动的身体被医生和牧师们簇拥着抬走之前,他看了他最后一眼。他听见一声长长的、干呕似的喘息;不过人们从尸体那儿也听到过这种声音。

“呼吸,”诺福克大喊。“让国王呼吸!”仿佛很听话一般,躺在地上的人深深地、声音很粗地长吸了一口气。接着他骂了一声,然后又想坐起身来。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但没有完全过去:直到他研究了围在旁边的博林一家的表情,才发现没有完全过去。他们一副木然、困惑的样子。在凛冽的寒气中,他们脸色苍白。没等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大好机会已经来临,它就消失了。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全部赶到?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问费兹。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天色已暗。他感觉只过了十分钟,其实已经有两个小时:从雷夫站在门口,他的笔掉在纸上,已经有两个小时。

他对费兹威廉说,“当然,这事根本就不曾发生。或者就算发生了,也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对查普伊斯和其他大使,他会坚持原来的说法:国王摔下马,撞到了头,昏迷了十分钟。不,我们从没认为他死了。十分钟后他坐了起来。现在他的状态极佳。

他对费兹威廉说,我说这话的口气,会让他们觉得头上那一撞反而让他的情况更好了。他简直是有意这样。每位君王都应该时不时地撞一下头。

费兹威廉乐了。“人在这个时候的念头几乎不可思议。我记得我当时想,我们是不是该把大法官找来?但我并不知道自己当时认为他会怎么办。”

“我当时的念头是,”他坦白道,“派人去请坎特伯雷大主教。我想我当时觉得,国王去世的时候他应该在场。设想一下,如果想把克兰默从泰晤士河上拽过来,会是什么情景。他会先让你跟他一起读福音书。”

黑皮书上是怎么说的呢?没有与此相关的记载。没有人计划过国王具体在哪个时刻摔倒——头一秒还高大威武地坐在马上疾速驰骋,一眨眼就栽倒在地。谁也没有这种胆量。谁也不敢这样去想。王室礼仪没有涉及之处,就可能发生你死我活的争斗。他记得当时费兹威廉在他旁边;格利高里在人群中;雷夫在他一侧,还有他的外甥理查德。国王想坐起来的时候是理查德帮忙去扶的吗,急得医生大喊,“不,不,让他躺下!”亨利双手捂着胸口,仿佛要按住自己的心脏。他挣扎着想起身,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说话但其实不是,仿佛圣灵已经附体,他在用特异语言讲话。他当时一阵恐慌,心里想,万一他永远不会清醒怎么办?如果国王变糊涂了,黑皮书上是怎么说的?他记得当时外面传来亨利那匹摔倒的马挣扎着想站起来时的嘶叫;不过,他听到的肯定不是那种声音吧,他们肯定已经把它杀了吧?

接着亨利自己吼叫起来。那天晚上,国王扯掉了头上的绷带。那些瘀青和红肿是上帝对白天之事的裁决。他决心要上朝,要让那些关于他已经受伤或死亡的谣言不攻自破。安妮在她的“阁下”父亲的搀扶下走近他。伯爵真的是在搀扶她,而不是装模作样。她看上去苍白而虚弱;如今她的腹部明显隆起。“陛下,”她说,“我请求您,全国人民都请求您,再也不要去比武了。”

亨利示意她靠近,再靠近,直到两人的脸快要贴到一起。他的声音低沉而热烈:“你干吗不趁机把我阉掉?那样你就称心如意了,对吧,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