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黑皮书(第6/25页)

大家一片愕然。博林家的人还算聪明,连忙拉着安妮退开,再退开,然后离去,谢尔顿小姐和简·罗奇福德一路慌慌张张、吱吱啧啧的,霍华德博林家族的人也全都跟了过去。所有的女侍中,只有简·西摩没有动弹。她站在那里看着亨利,国王的目光也朝她直射过来,她的周围顿时敞开一片空间,一时间,她站在那无人的空间里,犹如跳舞时在队列前进之后,只有她一人落在了后面。

后来,他在亨利的卧室里陪伴着他,国王靠在一把天鹅绒椅子里。亨利说,我小的时候,一个夏天的晚上,大约十一点钟时,我跟我父亲在里奇蒙的一条柱廊上散步,他让我挽着他的胳膊,我们正在畅谈,或者说是他在畅谈:突然传来一阵天崩地裂似的响声,整座楼房轰隆作响,脚下的地也不断塌陷。我们站在边缘,世界从我们脚下消失——那情景我终生难忘。但一时间,我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什么,那断裂的到底是屋梁还是我们的骨头。上帝仁慈,我们两人仍然站在结实的地面上,可我看到了自己穿过地板,不断下坠,下坠,直到我接触到泥土,闻到坟墓一般潮湿的气息。嗯……我今天摔下来的时候,就是那种感觉。我听到了很多声音。非常遥远。我听不清那些话。我觉得自己飘浮在空中。我没有看到上帝。也没看到天使。

“我希望您醒来的时候没有觉得失望。只看到了托马斯·克伦威尔。”

“我看到你太高兴了,”亨利说。“你母亲在生你的那天都没有像我今天看到你那样高兴。”

寝宫侍从正在一旁,轻手轻脚地履行自己的日常职责,往国王的床上洒些圣水。“行了,”亨利气冲冲地说。“你们想让我受凉吗?即使浇透了也并不比洒一滴更有效。”他转过头来,压低声音说,“克伦,你知道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对吧?”

他点点头。对已经记录下来的内容,他正在删除。以后人们只会知道,在这一天,国王的马摔倒了。但上帝之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让他笑声朗朗地坐回了王位。还有一点,在《亨利之书》中要记下来:即使把他打倒,他也会一跃而起。

但王后的话也不无道理。你看到了从老国王时代过来的那些比武者,他们从竞技场上幸存下来,如今却畏畏缩缩,糊里糊涂,一瘸一拐地在宫里走来走去;那些人头部被撞的次数太多,他们走起路来弯着腰,驼着背。而当你的最后审判日来临时,你所有的技艺都会毫无作用。马可能失蹄。随从可能失手。胆量可能消失。

那天晚上,他对理查德·克伦威尔说,“那对我是个可怕的时刻。有多少人能像我那样,不得不说‘我只有一个朋友,那就是英格兰国王’?你会以为我拥有了一切。但如果失去亨利,我就一无所有。”

理查德明白这个无奈的事实,说,“没错。”他还能说什么呢?

后来,他换了一种更谨慎的方式,对费兹威廉说出了同样的想法。费兹威廉看着他:若有所思,不无同情。“我不知道,克伦。你并非没有人支持,你知道。”

“请原谅,”他怀疑地说,“这种支持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表现呢?”

“我是说,如果你需要它来对抗博林家族,那么你会得到支持的。”

“我干吗需要呢?我跟王后是好朋友。”

“你跟查普伊斯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点点头。跟查普伊斯交谈的这些人真是有趣;同样,大使选择在不同的人之间所传的这些话也很有趣。

“你当时听到了吗?”费兹说。他的语气很不屑。“在帐篷外面,当我们以为国王已经去世的时候?他们大喊,‘博林,博林!’喊着自己的名字,就像布谷鸟似的。”

他等待着。他当然听到了;他此刻究竟想说什么?费兹与国王关系密切。他和亨利从小就一起在宫里长大,虽然他家属于绅士阶层,而不是贵族。他上过战场。身上留有箭伤。出使过国外,了解法国,了解那里的英格兰领土加来及其权力运作。他是嘉德骑士那个精英圈子里的一员。他很擅长写信,总是简明扼要,既不唐突生硬也不拐弯抹角,不阿谀奉承也不随意敷衍。红衣主教很喜欢他,当他们在警卫室里每天一起用膳时,他对托马斯·克伦威尔也和和气气。他总是和和气气:现在更是这样?“克伦,如果国王没有醒过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永远不会忘记霍华德在那儿高喊,‘应该是我,是我,是我!’”

“那一幕我们都不会从脑海中抹去。至于……”他犹疑着,“嗯,万一发生不测,国王的身体死了,但国家会继续存在。可能会成立一个执政委员会,成员包括司法官员,还有主要的现任枢密院委员……”

“其中包括你自己……”

“的确,我自己。”我自己有好几个职位,他想:不仅仅是秘书官,还是法官,是案卷司长,还有谁比我更受到信任、更顺理成章呢?“如果议会愿意的话,我们可能会成立一个机构,在王后分娩之前摄政,如果她允许,也许还可以……”

“可你知道安妮决不会允许,”费兹说。

“是的,她会大权独揽。不过她与诺福克舅舅会有一场好斗。在这两个人中,我不知道会支持谁。我想会是那位女士吧。”

“愿上帝保佑这个国家,”费兹威廉说,“以及这个国家的所有男人。那两个人中,我宁可接受托马斯·霍华德。如果万不得已,你起码可以向他挑战,要他出来较量一番。如果让那位女士摄政,博林一家就会骑到我们的背上。我们会成为他们的活地毯。她会在我们的皮肤上缝上AB[4]两个字母。”他摩挲着下巴。“不过她反正会这样的。如果他给哈里生个儿子的话。”

他知道费兹正在注视着他。“说到儿子,”他说,“我有没有正式地谢过你?如果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就告诉我。格利高里在你的指导下进步很大。”

“这是我的荣幸。让他尽快回我那儿去吧。”

我会的,他想,而且带着一两座小修道院的租契,等我的新法案通过之后。他的桌上堆满了为新一期议会会议做准备的文件。他希望过不了几年,格利高里会和他一起并肩坐在下院的席位上。他必须对治理国家有全面的了解。议会的一期会议就是一次受挫训练,一种耐心教育:就取决于你愿意如何去看了。他们商讨战争、和平、冲突、争执、辩论、抱怨、嫉妒、财富、贫穷、真理、谎言、正义、公平、压迫、叛国、谋杀以及公益的启迪和延续;然后又像前辈们所做的那样——很可能是那样——到头来还是原地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