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黑皮书(第9/25页)

“是的。人在痛苦时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我们不要放在心上。”

“没错。”

两个人都如履薄冰;相互依靠着,迈着轻微而胆怯的步伐。仿佛当两侧的冰开始破裂时,这样做多少会有点好处。

克兰默不确定地说,“失去孩子的痛苦使他产生了动摇。他当初等了安妮那么久,难道会这么快就抛弃她吗?他们很快就会和好如初的。”

“而且,”他说,“他不是一个愿意承认错误的人。他也许对自己的婚姻心存疑虑。但提出这些疑虑的其他人啊,愿上帝保佑他们。”

“我们必须打消这些疑虑,”克兰默说。“我们两个人必须这样。”

“他想成为皇帝的朋友。既然凯瑟琳不在了,他们之间敌意的根源也就不复存在。所以我们必须面对一个现实,即现任王后……”他不愿意说,成了多余的人;不愿意说,成了和平的障碍。

“她妨碍了他,”克兰默直通通地说。“但他不会牺牲她吧?肯定不会。不会为了讨好查理皇帝或任何人而这样。他们想都不要去想。罗马想都不要去想。他决不会回头的。”

“对。相信我们的好主人吧,相信他会维护教会。”

克兰默听出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国王不需要安妮,不需要她帮他做到这一点。

不过,他对克兰默说,很难想起国王在安妮之前时的样子;很难想象他没有她。她如影随形地跟着他。靠在他的肩上阅读。钻进他的梦里。哪怕就躺在他身边,她还是觉得不够近。“我来告诉你我们该怎么办,”他说。他握住克兰默的胳膊。“我们举办一场宴会,好吗,把诺福克公爵邀请过来?”

克兰默很不情愿。“诺福克?我们干吗要请他?”

“为了讲和,”他轻松地说。“我担心在国王出事那一天,我可能,呃,对他有些不敬,他当时那么自以为是。在一座帐篷里。他冲进来的时候。他的自以为是也情有可原,”他恭恭敬敬地加了一句。“因为他不是地位比我们高的贵族吗?不,我从心底里同情公爵。”

“你干什么了,克伦威尔?”大主教脸色苍白。“你在那座帐篷里干什么了?你对他动手了吗?就像我听说你最近对萨福克公爵动手了那样?”

“什么,布兰顿?我只是在推他。”

“当他不想被人推的时候。”

“那是为他自己好。如果我让他留在国王那里,查尔斯会祸从口出而把自己送进伦敦塔。你瞧,他当时在诽谤王后。”而任何诽谤,任何怀疑,他想,都必须是出自亨利,出自他自己之口,而不能是我或任何其他人之口。“拜托了,拜托,”他说,“我们办一次宴席吧。你得在朗伯斯举办,诺福克不会去我家里,他会认为我打算在酒里放安眠药,然后把他弄到船上卖为奴隶。他会愿意去你那儿的。我会提供鹿肉。我们会做出公爵的几大城堡那种形状的果冻。不会让你破费的。也不会麻烦你的厨师。”

克兰默笑了起来。他终于笑了。哪怕是让他微微一笑,都是一场艰难的战斗。“随你吧,托马斯。我们就举办一场宴会。”

大主教双手握住他的上臂,吻了他的两边脸颊。这是友爱之吻。当他穿过宫殿回到自己的房间时,他并没有觉得宽慰或轻松;宫殿里一片不同寻常的宁静:远处的房间里没有传出音乐,也许她们在低声祈祷。他试图想象那个死去的孩子,那个胎儿,四肢尚在发育,面孔既苍老又智慧。

很少有人见过这种东西。他显然没有。在意大利时,在一个封闭的黑影重重的房间里,他曾经站在一旁,帮一位外科医生举着灯,而医生则剖开一名死者的身体,以了解里面的构造。那是个可怕的夜晚,肠子的恶臭以及堵在喉咙里的血的腥气,还有那些你争我抢地花钱买到机会的艺术家想把他挤开:但他坚定地站在那里,因为他保证过要这样做,他说过他会举着灯。因此,在那群得以观看肌肉从骨头上剥离的名人之中,他成了最幸运的人之一。但是他从未见过女人的腹腔,更不用说一具怀孕女尸的腹腔;没有哪位医生愿意做这种示范,哪怕是为了钱。

他想起凯瑟琳,经过了防腐处理,并已经入土为安。她的灵魂获得了自由,寻找她的第一任丈夫去了:现在正四处游荡,呼唤着他的名字。亚瑟看到她后,会不会大吃一惊?她成了一个矮胖的老太婆,而他仍然是个皮包骨的孩子。

国王已故的哥哥亚瑟不可能有儿子。在亚瑟之后发生了什么呢?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他的荣耀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他想起安妮选择的箴言,绘在她的纹章上:“至为幸福”。

他曾经问过简·罗奇福德,“王后现在怎么样?”

罗奇福德说:“彻夜不眠,悲痛欲绝。”

他本意是想问,她流了很多血吗?

凯瑟琳并非没有过错,但是现在那些过错从她身上解除了。全都堆到了安妮的身上:跟在她身后的黑影,以夜幕作掩护的女人。老王后沐浴着上帝的光辉,她那些夭折的孩子裹在襁褓里放在她的脚旁,但安妮却住在下面这个罪恶的世界,流产后虚汗涔涔,垫着带有血迹的床单。可是她手脚冰冷,心如磐石。

诺福克公爵来了,期待着饱餐一顿。他一身盛装,或者说至少是一身配得上朗伯斯宫的行头,看上去就像一截被狗咬过的绳子,或者是一块被扔在盘子边上的软骨。那桀骜不驯的眉毛下,是一双明亮而凶狠的眼睛。他的头发像铁刷一般。他体型精瘦,身上散发着马、皮革和枪械铺的味道,还奇怪地散发着一种火炉——也可能是正在冷却的灰烬——的气息:很干,很呛。除了一怒之下就可能取消他爵位的亨利·都铎之外,活着的人他谁都不怕,但是他害怕死人。有人说,在他的各处宅邸,一到天黑,你就能听到他噼里啪啦地又关窗户又闩门,以防已故的红衣主教沃尔西飘进窗户或爬上楼梯。如果沃尔西想要诺福克的命,他会静静地躺在餐桌的桌面里,贴着桌面的木纹呼吸;他会从锁眼里冒出来,或者像一只沾有煤灰的鸽子那样,从烟囱里飘然落下。

在公爵看来,既然安妮·博林是他这个显赫家族的外甥女,在她得势之后,他的烦恼就会随之结束。因为他有不少烦恼;他虽然是地位最高的贵族,还是有人跟他作对,对他幸灾乐祸,对他造谣中伤。但是他相信,一旦安妮加冕为后,他就会永远是国王的得力助手。可到头来却并非如此,公爵感到愤愤不平。这桩婚姻并没有像他预期的那样,给霍华德家族带来荣华富贵。安妮将好处据为己有,还有托马斯·克伦威尔也一样。公爵认为安妮应该由她的男性亲属来指导,可她不愿受人指导;事实上,她已经清楚地表明,现在她认为自己——而不是公爵——才是一家之主。在公爵眼中,这不合常情:女人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能做主,谦恭服从才是她的本分。尽管她是王后,尽管她很富有,还是应该明白自己的本分,否则就应该有人教她明白这一点。霍华德有时公开抱怨:不是抱怨亨利,而是抱怨安妮·博林。他已经发现权宜之计是待在自己的老家,管管自己的夫人,她经常给托马斯·克伦威尔写信,抱怨他待她不好。仿佛他(托马斯·克伦威尔)能把公爵变成举世公认的好爱人,或者起码变得稍稍通情达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