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幽灵的主人(2)(第23/24页)
格利高里不声不响地站到他身旁。他儿子在发抖,他能感觉得到。他伸出一只戴了手套的手,搭在儿子的胳膊上。里奇蒙公爵向他点头示意;他站在一个显眼之处,旁边是他的岳父诺福克。公爵的儿子萨里在跟他父亲低语,但诺福克却直直地看着前方。诺福克一家怎么到了这种地步?
女侍们帮王后取下披风,王后身材弱小,瘦骨嶙峋。她看上去并不像英格兰的强大敌人,但外表具有欺骗性。如果当初能把凯瑟琳送上这个地方,她一定不会手软。如果她仍然在位,玛丽那孩子可能就会站在这里;当然还有他自己,脱下外衣,引颈等待英格兰的粗斧劣刃。他对他儿子说,“马上就要开始了。”她刚才一边走,一边分发施舍物,丝绒手袋现在已经空空如也;她把手伸进去,将它翻了个面,这是勤俭持家的主妇的做法,以确保没有任何浪费。
一位女侍伸出一只手去接手袋。安妮对她看都不看就把手袋递给她,然后走到断头台边。她犹豫着,看着人头攒动的人群,接着开始讲话。人群顿时全体向前移动,但只能勉强挪近她一两步,每个人都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王后的声音非常小,说出来的话几乎低不可闻,并且都是应景之言:“……为国王祈祷,因为他是一位善良、和蔼、亲切、高尚的君王……”你必须说这些话,因为即使到此时此刻,国王的信使也可能随时来到……
她顿了顿……哦,不对,她的话已经说完。再也无话可说,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也不过几分钟。她吸了一口气,脸上显出不解之色。阿门,她说,阿门。她低下头,接着,她似乎缩起身子,以控制那从头到脚向她全身袭来的颤抖。
有位戴着面纱的女侍走到她身边,跟她说了句什么。安妮抬起颤抖的手臂去取头饰。她轻易地取了下来,没有摸摸索索;他想,肯定没有别在头上。她的头发用一个丝网束在颈后,她把它抖开,双手将长发拢起,并举过头顶,盘了起来;她一只手扶着头发,有位女侍递给她一顶亚麻布帽。她把布帽罩在头发上。你会以为帽子罩不住她的头发,结果却不然;她肯定这样练习过。但现在她又张望起来,似乎等待着提示。她半取下帽子,又重新戴回去。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看出她不知道是否应该把帽带系在下巴底下——如果不系的话,帽子是否戴得稳,或者她是否还有时间把帽带打成一个结,以及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次心跳。行刑人走了出来,他能看到——他靠得很近——安妮的眼睛紧盯着他。法国人屈膝跪地请求谅解。这是一种礼节,他的双膝没有接触草堆。他示意安妮跪下,当她跪下时,他退开几步,仿佛连她的衣服都不想碰到。他隔着一臂的距离,将一块叠好的布递给一位女侍,并将一只手举到眼前,示意该怎么办。他希望接蒙眼布的是金斯顿夫人;但不管那是谁,动作都很娴熟,但安妮在自己的世界突然变黑时,还是发出一声低呼。她的嘴唇翕动着,祈祷着。法国人挥手让女侍们退开。她们退到一旁,齐齐跪下,其中一位几乎瘫倒在地,被其他人扶住;尽管她们都戴着面纱,但还是能看到她们的手,那无助的、未戴手套的手,只见她们用裙子裹紧自己,仿佛想让自己变小,变安全。王后现在孤零零的,正如她这一生都孤零零的一样。她说,基督怜恤我,耶稣怜恤我,主啊请接受我的灵魂。她抬起一只手臂,手指又去摆弄帽子,他默默地说,把你的手臂放下来,看在上帝的分上,把手臂放下来吧,他心里急切地想着——就在这时,行刑人突然大喊,“把大刀给我。”那颗被蒙住眼睛的脑袋顿时循声一转。那人到了安妮的背后,她摸不清方向,没有发觉他的位置。整个人群中传出一声呻吟,只有这唯一的声音。接着是一片寂静,在这寂静之中,响起一种尖锐的叹息般的声音,也像是穿过锁眼的哨音:那具身体血流如注,那扁平瘦小的身躯变成了一摊血泊。
萨福克公爵仍然站在那里,里奇蒙也一样。所有其他的人,那些跪着的人,现在都站了起来。行刑人谦恭地转过身去,并且已经把大刀递给了随从。他的助手朝尸体走去,但四位女侍先他一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他。其中一位女侍凶狠地说,“我们不想要男人碰她。”
他听见年轻的萨里说,“是啊,他们已经碰够她了。”他对诺福克说,大人,管好你的儿子,把他从这儿带走吧。他看到里奇蒙脸色很差,还赞许地看到格利高里走到他面前,像年轻人之间那样友好地鞠了一躬,说,大人,离开这儿吧,走吧。他不知道里奇蒙为什么没有跪下。也许他相信了关于王后想毒死他的传闻,所以不愿意向她表示哪怕是最后的尊重。而萨福克则更容易理解。布兰顿是铁石心肠,对安妮决不宽恕。他上过战场。尽管从未见过这种血流如注的情景。
金斯顿似乎只考虑到死刑,而没有考虑随后的安葬事宜。“上帝啊,”他(克伦威尔)说,没有具体对哪个人,“我希望总管大人没有忘记让人把教堂里的大石板掀起来,”有人回答他道,我看没有,先生,因为它们两天前就掀起来了,以便她弟弟可以埋下去。
总管大人最近几天的表现有失水准,但国王一直让他处于不确定状态,而且正如他后来承认的那样,整个上午,他一直都以为白厅的信使可能会突然来到,要求他们刀下留人:即使在王后被扶着走上台阶,即使到她取下头饰的那一刻。他没有想到棺材,但是一口装箭的榆木箱子被匆匆腾空,抬到了法场。昨天,它本该载着货物前往爱尔兰,每一支箭都准备履行各自孤独的使命。现在,它成了众目睽睽之下的一件物品,一具棺材,里面比较宽大,足以容纳王后瘦小的身躯。行刑人跨过断头台,拎起被砍下的头颅;他用一块亚麻布将它裹了起来,就像裹着一个新生儿那样。他等待着有谁把它接过去。那些女侍自己动手,将王后那被鲜血浸透的遗体搬进箱子里。一位女侍走上前,接过头颅,放在——由于没有别的地方——王后的脚旁。接着,她们直起身,每个人身上都沾有她的血迹,像士兵一样集合列队,机械地离去。
那天晚上,他待在奥斯丁弗莱的家里。他给法国那边的加迪纳写了信。国外的加迪纳:犹如一头蹲伏的野兽,啃着自己的爪子,等待反戈一击的时机。将他发配在外是一种胜利。他不知道这种局面能维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