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魏玛时期”的国家建构与代表性危机(第7/13页)

传统中国政治的治乱循环往往是乱局之中产生强人,强人之后局势更乱。不依靠制度、只信赖强人的政治,皆是如此。袁世凯死了之后,民国政治进入五代十国式的大乱世,出现了陈志让先生所说的“军绅政权”,即封建军阀与传统士绅脆弱的政治联盟。但北洋军阀也好,传统士绅也好,皆以地方封建割据势力为背景,从北洋三大派系的名称——皖系、直系、奉系之中,便可窥见一二。各地军阀围绕争夺中央权力、占据正统展开肉搏,中央不能控制地方、法律不能控制派系,民国政治进入最黑暗的分崩离析时期。[49]诚如丘昌渭所说:“民国十三年以前的中国,虽曾有过议会,但没有成立议会政治;虽曾有过内阁,但没有构成内阁制。”[50]虽然名义上还是一个共和的民国,具有共和政体的表面形式,如宪法、国会、政党等等,但如同德国魏玛时期一般,已经是一个“没有共和党人的共和国”。[51]

“没有共和党人的共和国”,意味着在民国头十年,缺乏一个政治成熟的、对共和精神有充分了解的阶级,整个国家没有中心势力,社会失去了重心。在传统中国,虽然历经朝代更迭、政治动乱,儒家士大夫在大部分历史时期一直是社会的重心,是重建秩序的中坚力量。然而,到了清末民初,中国失去了社会重心。李大钊在1917年撰文《中心势力创造论》,提出:“国家必有其中心势力,而后能收统一之效”,但是“今日国家所有之势力,皆不能为国家之中心势力,以支撑此风雨飘摇之国家;而此分崩之各个势力中,又皆无其中心人物,足以统率此散漫无纪之团体”。[52]

李大钊的观察可谓深刻。先来看传统士大夫群体。这些拥有功名的旧派士绅们在1905年科举制度废除之后便后继无人,作为一个阶级开始走向没落。最后一代士大夫进入民国之后,处于内外断裂的局面。本来士大夫、国家与社会三者通过科举制度和宗法家族具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但到了民国初年,普遍王权的崩溃和宗法家族的衰落,使得旧派士绅们失去了与国家和社会的有机联系,他们成为一个依附性的阶层,或者依附于某路军阀,或者依靠某种地方势力。在其内部,原来作为士大夫阶级共同信仰的儒家开始式微。儒家之所以在古代中国具有主流的地位,乃是有其政治和社会的肉身,一是与普遍王权结合,成为官府之学,二是渗透于宗法家族社会的风俗习惯,成为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然而,民国之后儒家不仅失去了官学的地位,而且也不再成为社会的意识形态。即使在儒家士大夫内部,各种新思潮介入之后,士大夫精英们也不再信奉儒家为共同的价值共识,而且越来越注重现实的利益、功利,置信念伦理于脑后,于是在民初国会选举、官场之中,旧派士绅的各种道德与政治腐败层出不穷。舆论对这些旧派士绅多嘲笑与批评。进步党内多为旧派士绅,在袁世凯死后国会恢复,进步党改造为研究系,又转而与段祺瑞合作。历经张勋复辟,研究系与段祺瑞携手,成为再造民国的功勋,但在接下来的第二届国会选举中,研究系中不少附龙攀凤之徒竟然倒向段祺瑞的安福系,安福系大胜,研究系大败。本来期望士大夫成为“中等社会”中坚的梁启超,目睹士大夫群体的迅速堕落,近乎咬牙切齿地批评说:今日国事败坏之大原,全因士大夫。“官僚蠹国,众所疾首也。谁为官僚,士大夫也。党人病国,众所切齿也。谁为党人,士大夫也。”[53]

再来看北洋军阀。世界上不少新兴国家在建国之初,各种社会阶层尚未成熟,而唯一具有组织力和行动力的集团,便是军队。于是当各种社会力量互相冲突、无法整合为一个稳定的政治秩序的时候,军人直接站到前台,实行军政府统治。民国之初当多党议会制和行政威权制一一失败之后,出现直接的北洋军阀统治,部分原因也在于此。然而,袁世凯死后的北洋军事集团,已经不是一支有着统一意志和高度组织力的力量,辛亥革命之后,北洋已经严重地方化、封建化,袁在世之时尚未完全暴露,一旦老大驾崩,北洋立即四分五裂,不仅无法整合社会,而且自身成为国家分裂和政治动荡的直接动因。在袁之后的军绅政权之中,绅士集团也是分裂严重,矛盾重重,不同的利益派别、在朝士绅与在野士绅、上层士绅与下层士绅之间争斗激烈,与各路军阀的战争交织在一起,形成五代十国式的典型乱局。

在民国初年,旧派士绅开始走向历史的坟墓,而新型知识分子尚未成熟。国民党的中坚人物与旧派士绅为主的进步党不同,大都是新派知识分子。在原来以科举为中心的体制格局之中,他们大都是边缘人,辛亥革命的成功,一夜之间让这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走向了政治中心。但这些年轻的革命知识分子,政治理念虽坚定,政治经验却相当贫乏。民国肇建,他们以革命功臣自居。李剑农在《中国近百年政治史(1840—1926)》中如此描述:“因为同盟会的人士太专擅,不能容纳别党的意见,致被别党人以‘革命元勋’四字相揶揄。”[54]宋教仁虽然是难得的政治人才和领袖,但正如唐德刚所说,却不是一流的政客,[55]刚愎自用有之,缺乏娴熟的政治手腕,致最后遭遇袁党的毒手。二次革命之后,国民党中的精英悉数到体制之外活动,留在国会中的国民党议员群龙无首,在民二国会恢复之后,国民党议员派别林立,“议员人数虽多,战斗的阵容和精神反不及对方的研究系”。[56]

袁死后的北洋时期,国会恢复了,政党政治表面也重新出现了,但政治一直处于动荡之中,南北之争和法统之争使得几届国会中的政党愈加自我利益化,与各路军阀的关系愈加紧密。朱执信说:“‘代议制中之国会,不能代表民意’。此种批评,至近年而渐盛。盖一方为守旧派之反动,一方为激进派之不满,两者合力,遂使‘国会代表人民’一语之价值,渐受减削,往往至为真价以下之评价。”[57]成功的政党政治,需要有成熟的、厚实的社会基础,有阶级在背后支撑。然而,无论是激进的革命党人,还是温和的立宪派人士,民初各政党的背后,都缺乏有力的阶级扶植。在传统的士大夫阶级渐趋消亡之时,各种新兴群体(如商人、军人、留学生等)虽然开始进入政治的舞台,却未能承担起士大夫原有的政治与文化功能。德国魏玛共和时期,因为缺乏马克斯·韦伯所盼望的政治成熟的阶级,致使议会政治反复动荡,北洋时期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