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魏玛时期”的国家建构与代表性危机(第9/13页)
无论是多数议决的代议制,还是一人独裁的行政威权制,到了1917年左右,在中国特殊的历史语境下,它们内在的缺陷都显现出来,无法代表人民的共同意志,那么,公意究竟如何体现?在日益逼仄的政治空间之中,整个社会潮流越来越趋于激进,政治重心也从上层政治开始转移向底层国民,于是,在俄国革命的召唤之下,一种新的、自称可以代表全体人民意志的新体制在中国出现了。
四、人民直接呈现公意?
1916年新年伊始,陈独秀在《新青年》杂志发表《一九一六年》,提出:“吾国年来政象,惟有党派运动,而无国民运动也。……吾国之维新也,复古也,共和也,帝政也,皆政府党与在野党之所主张抗斗,而国民若观对岸之火,熟视而无所容心;其结果也,不过党派之胜负,于国民根本之进步,必无与焉。”[68]陈独秀像一只过早报晓的公鸡,他的声音回荡在破晓前的黑夜,无人回应。此时无论是梁启超为首的研究系,还是孙中山为领袖的中华革命党,一个还做着与段祺瑞合作的美梦,另一个在南方借助军阀护法再图革命,他们的眼光都盯着中央或地方的各路实力派,全然不知国民运动为何物。
然而,两年之后,形势丕变。梁启超被安福系排挤,出洋考察大战之后的欧洲,孙中山被南方军阀逼迫离开广州,回到上海潜心著述。1918年之后,无论是研究系,还是国民党,都对政治体制内部的变革绝望,开始放弃顶层设计,寻找另外的道路。
1919年五四运动的爆发,是中国政治的重要转折点。在这之前,无论是新派国民党人,还是旧派立宪党人,都是眼光往上,迷信财力、军力,以为要掌握国家权力,凭借的就是政治的实力,虽然在理论上肯定人民主权,但从来没有正视过社会力量与国民运动。辛亥革命就是一场少数革命精英与传统士绅合作的上层革命,与社会底层的民众基本无涉。然而,五四运动的成功,让他们发现,虽然学生和市民无一兵一卒,但只要他们联合起来,凭借观念的力量、新型知识分子的热情和全体市民参与的“三罢运动”,竟然可以逼迫北洋政府让步,取得社会运动的完胜。五四运动给了各党派极大的启示,原来国民的运动胜于军事力量,观念的力量未必输于物质的实力。于是,在军阀那里屡次碰壁的国民党和研究系,都不约而同地从上层转向了社会,开始注重文化的建设,到社会之中去积蓄改造政治的力量。他们的区别仅仅在于:研究系期望的是以知识分子为中心,联合社会的职业阶层,建立以中产阶级为主体的市民社会,而国民党则以革命精英为主体,发动底层民众,酝酿直接民主的国民革命。
梁启超在出行欧洲之前,与研究系一帮好友谈了一个通宵,“着实将从前迷梦的政治活动忏悔一番,相约以后决然舍弃,要从思想界尽些微力”。[69]研究系的雄心在于两个方面:一个是从事新文化事业,以上海为大本营,办《改造》杂志、《学灯》副刊,接收中国公学,成立讲学社邀请杜威、罗素等国外大学者来华讲学,以此与风头正劲的北京《新青年》这些新型知识分子争夺思想文化的市场;另一个是联合职业阶层,形成新的社会力量。打造“中等社会”是晚清以来梁启超等人的社会理想,这个中等社会过去指的是士大夫、绅商阶层和自由职业者,[70]但现在指的是知识分子与“业界”即职业团体、职业阶级的联盟,也就是知识分子与中产阶级的联盟。当他们对政党代议制、联合军阀的开明专制一一绝望之后,其政治主张就转向了基尔特社会主义,希望通过职业团体的力量,用职业代表制取代政党代议制,不再是议会中的政党,也不是行政系统的强人,而是由市民阶级绕过这些政治的代理人,以工团主义的方式直接参与国家公共事务。[71]
与此相适应,他们在上海推动了一系列国民自决运动,比如1920年代初上海的实业界、银行界和文化教育界的各界人士不满北洋政府的政局混乱,对中央政府彻底失望,发起了民间的国民大会运动。在蔡元培的提议之下,由商界的聂云台和教育界的黄炎培主持,举行商教两界联席会议,议决发起全国八团体国是会议,邀请张君劢草拟《国家宪法草案》,向北洋政府施加压力。在这些国民自决运动的背后,研究系知识分子都担当了推手的角色。然而,虽然他们的眼光移向了民间,但这个民间并非社会底层的民众,而是有职业、有财产、中庸温和的中产阶级,他们所希望的市民社会运动,乃是有秩序的变革,并非疾风暴雨式的民粹革命。张东荪的看法很有代表性:“一国内之民虽为平等,然对于国家之担负,则视其能力而有等差。故担负国家之责任,中上社会之人较下等社会为多也;则改良中上社会自较改良下等社会为供献于国家者多”;“吾人宜亟改善中上社会之教育方法。至于下等社会之教育普及尚非当务之急,容于异日图之。”[72]两千年的中国士大夫,虽然致力于社会变革,但最恐惧的是来自社会底层的动乱和革命,革命一来,玉石俱毁,国家陷于万劫不复的动乱之中,革命最后的结果往往是一轮新的专制。因此,温和的研究系知识分子所期望的是通过发展资本主义改善民生,通过知识与教育驯化底层民众,让他们中产化和文明化,虽然民国的主权属于全体人民,但人民中的“不知不觉者”不能直接出场,出场必将引起大乱,需要由人民中的中坚分子即知识分子(“先知先觉者”)和中产阶级(“后知后觉者”)代表全体人民引导政治,实现公意。
与研究系知识分子惧怕民粹不同,以孙中山为首的国民党人到了1920年代开始直接诉诸民众。其实早在民国建立之初,孙中山对宋教仁带领国民党走代议民主制道路、搞责任内阁制是不满意的,他后来说,为什么不是中华共和国,而是中华民国?因为前者是代议制,后者是人民直接掌权。[73]他甚至说,《临时约法》没有规定具体的民权,“只有‘中华民国主权属于国民全体’的那一条,是兄弟所主张的,其余都不是兄弟的意思,兄弟不负那个责任”。[74]二次革命之后,孙中山重提民初国民党所不屑的革命建国三程序说,将直接民权的宪政作为最终的建国目标,而所谓的训政乃是训练百姓有行使“直接民权”之能力,以实现与代议政治不同的“全民政治”。孙中山思想的忠实阐释者、国民党内的理论家朱执信在五四之后国民党创办的理论刊物《建设》杂志上撰写系列文章,为直接民权论作了大量的论证。他说,《天坛宪草》的根本错误,“就是只有国会的最高权,没有人民的最高权”。他责问:“为什么不须人民直接参与政治呢?为什么要这代表制度呢?”“人民要求制定一种包含直接民权规定的宪法,以人民为最高机关来运用的宪法。”[75]朱执信认为:要救济代议制无法代表人民之害处,最良之方法,乃是实行直接民权,而欲实现直接民权,“非用卢梭所想像之人民总意,由国民全体集会,决定一切政治上问题不可”。[76]代议民主制的间接民权与激进民主制的直接民权之最大区别,乃是人民是否出场。在孙中山、朱执信等国民党人看来,民初的政治,无论是代议制,还是威权制,人民都被代表、虚空化了,他们要发动一场直接的国民大革命,让人民直接起来参与政治,推翻北洋军阀统治,建立真正的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