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魏玛时期”的国家建构与代表性危机(第10/13页)

人民是一个抽象的概念,那么,究竟何谓人民?如果说,在研究系知识分子心目中指的是中产阶级的话,那么,在国民党这里,其具体涵义,乃是指底层的平民大众。激进的民主论,并非从国民党开始,实际晚清的无政府主义者那里,就有其源头。民主(democracy)进入中国之初,就带有强烈的民粹主义(populism)色彩,democracy除了音译为“德谟克拉西”之外,最流行的译法是“平民主义”或“庶民主义”,即反智的、反贵族、反上流社会的底层民众当家作主,成为国家的主人。[77]五四运动前后所出现的“劳工神圣”观念,使得原本是士农工商的社会被颠覆,“治于人”的劳力者比“治人”的劳心者更具有道德的优越性。朱执信提出:“现在的中等社会,应该有撤去中等社会、劳动社会的界限决心,把中等社会合并进劳动社会里头。”[78]在激进的国民党知识分子看来,代议制代表的只是少数富人的利益,而直接民权才能让底层民众有政治参与的机会。廖仲恺说:“代议制度原是防行政部门专制不得已的办法。近来这制度本身的缺点,跟着政党的弊端透底显露,少数政客利用政党的力量,假托平民政治的招牌,来行富人政治、特权政治之实。”[79]而直接民权正是要改变代议制的富人政治、特权政治,让被排斥、被主宰的平民大众有参与政治、决定国家事务的机会。

然而,因几千年来的专制所造就的愚昧,中国民众并没有参与政治的兴趣,也缺乏相应的政治能力。这就需要有“先知先觉者”对民众进行灌输和动员。而以往的议会制政党与社会的关系都是围绕着争取选票而展开,缺乏对民众的宣传、教育、动员和组织功能。于是,十月革命之后夺取了俄国政权的一个新型政党——列宁的布尔什维克党,吸引了孙中山的目光。

这种20世纪初出现的革命政党,与19世纪议会制政党完全不同,它以少数职业革命家为中心,有着绝对信仰、严密纪律的组织系统,它相信自己代表人民整体的、根本的利益,将一切权力集中在党的手中。在夺取政权之后,通过党国体制将党与国家机器高度合一,以激进的人民主权为号召,将人民主权整合在超越国家官僚机构的革命党手里,名义是主权在民,实质是主权在党,因为党是人民的先锋队,是人民利益的化身。在二次革命失败之后,孙中山曾经试图用会党的方式建立中华革命党,但那种以对领袖老大绝对忠诚的方式所建立的秘密会党,依然是传统的,缺乏神魅性,无论对党员还是民众,都没有足够的道德和政治的吸引力。而列宁式的革命政党,一方面用政党改造国家,将党置于国家机器之上,成为最高立宪者和最后的决断者;另一方面以政党整合国家与社会,通过强势的社会动员,将社会与国家联系起来,企图以此解决民初以来政党脱离社会、国家与人民隔膜的合法性危机。

从同盟会算起,国民党虽然有着近20年的历史,却组织系统涣散,党内暮气沉沉,革命精神流失,缺乏群众基础,对青年人既无吸引力可言,也非动员民众的行家里手。而1921年成立的中国共产党,按照苏俄布尔什维克党模式,既有严密的组织,又有神圣的信仰,充满着革命热情,于是孙中山力排党内众议,决意联俄容共,接受苏俄全面的军事政治援助,并将共产党人以个人身份吸收入国民党,注入新鲜血液,将一个老旧的国民党改造为一个生气勃勃的列宁式革命政党。

五四运动的胜利,给孙中山最大的启示,乃是思想观念的功效,对社会动员来说必不可少。他说:“吾党欲收革命之成功,必有赖于思想之变化,《兵法》‘攻心’,《语》曰‘革心’,皆此之故。故此种新文化运动,实为最有价值之事。”[80]五四之后,各种社会改造运动盛行全国,但社会改造也好,社会动员也好,都需要一种主义,一种现代的意识形态。儒家原来是整合社会、教化民众的政治与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到了清末民初,儒家已经全然式微,失去了其原来的感召力,而基于普世科学观的公理在流行了一段时间之后,由于其过于注重理性、注重科学,也无法实现社会动员的功能。于是,各种各样的主义就应运而生。革命党人所相信的主义,乃是一种强势的意识形态,它建立在信仰的基础之上,近乎一种世俗性的宗教。孙中山说:“宗教之所以能够感化人的道理,便是在他们有一种主义,令人信仰。普通人如果信仰了主义,便深入刻骨,便能够为主义去死。”他非常欣赏俄国布尔什维克党人的信仰精神和献身精神,号召国民党人“努力为吾党主义宣传”,感化百万民众,使三民主义“普遍于全国人民”。[81]强世功在分析革命党的神学逻辑时如此说:革命党“先有一个政道在,有‘天命’在,有领悟到这种天命的先知或者导师,然后在精英群体中培养门徒,从而形成一个先锋队组织,这就是党员组织,再去动员整个社会大众。洛维特说过,马克思主义乃至所有近代启蒙思想中的历史进步观,都是中世纪的救赎神学在世界历史中的展开而已,其背后乃是政治神学”。[82]这就意味着,革命党与之前的议会政党的差别,乃是自认有天命所在,党犹如基督教的教会,拥有超越于国家之上的权威,其权威性即来自党所信仰的主义,主义因为与天命相通,所以具有政治神学的性质,具有极大的神魅性和吸引力,那是其他议会性政党所无法比拟的。在德国魏玛时期,自由主义的社会民主党之所以无法与共产党人和纳粹党竞争,乃是缺乏足够的创新精神和现代的宣传技术,在鼓动群众方面处于下风。[83]

果然,在1924年国民党实行联俄容共、转型为一个神魅性的革命政党之后,在共产党人的参与和帮助下,国民党的宣传、动员有声有色,大批青年学生参加国民党,投身黄埔军校,加入党军,并且直接领导和发动工人运动与农民运动。李剑农说:“国民党以前的宣传不过是领袖个人的文章或讲演的宣传,此后的宣传乃为大规模有系统有组织的宣传。中国国民党从此渐渐地与国民发生关系了。”[84]1925年由“五卅运动”拉开序幕的国民大革命,便是国民党在共产党帮助下发动的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社会运动,次年国民党以党军为核心进行北伐,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北洋军阀,不到一年时间便定都南京,两年内统一全国。

从1912年到1927年,民国的政治体制经历了多党的议会民主制和个人独裁的行政威权制震荡之后,最终在全国建立了国民党一党训政的党国体制,暂时克服了南北分裂的危机,实现了形式上的国家统一。新的党国体制试图解决民初以来一直未解决的公意悬空的问题,其相信国民党作为一个革命政党,是国民全体意志的化身,代表了人民的根本利益,由党统政,党国合一,党军合一,党政合一,国民党超越于国家机器之上,通过社会运动直接与民众沟通,从而获得统治的合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