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国家富强背后的进化论(第8/10页)

面对民初社会政治这种以力为轴心的无序争斗的乱局,无论是梁启超、严复等晚清最后一代维新士大夫,还是陈独秀、李大钊等新一代民国知识分子,到1915年前后,都意识到仅仅有共和的制度性架构是不够的,还须有更根本的灵魂:共和精神。这个灵魂,不管是国本、国是,还是国魂、国性,都是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的立国之本。而失去灵魂的中华民国,虽然继续为追求国家富强而努力,却因为失去了文明的方向而为各种势力所主宰,成为私人利益的角逐场。于是,他们开始反思晚清以来社会达尔文主义所造就的力的秩序,重新思考富强与文明的关系,文明的问题遂浮出水面。中国知识分子历经自强运动、戊戌变法和民初共和实验,到了五四时期,终于从对国家富强和竞争进化论的迷恋,一步步逼向了文明的核心问题:什么是人类共同的普世价值?什么是东西文明的独特性?中国文明的主体性何在?中国文明以什么样的方式融入普世性的现代性历史发展进程?

五四的知识分子们尽管依然相信进化是人类的公理,但进化论本身发生了重大的“进化”:从竞争进化论变为互助进化论。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进化论学说作为对达尔文主义的修正,在20世纪初曾经伴随无政府主义思潮进入中国,在无政府主义者的小圈子当中流传。[72]在清末的国家主义狂潮之中,互助进化论只是一个边缘的学说,影响有限,物竞天择、生存竞争依然是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信奉的救国秘方。民国之后,情况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孙中山一直不赞成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他更倾向于赫胥黎的观点,认为人类社会的进化与自然界不同,有其独特的伦理性。1912年他应邀在中国社会党总部演讲,提出支配人类进化的,不是强权而是公理:“强权虽合于天演之进化,而公理实难泯于天赋之良知。故天演淘汰为野蛮物质之进化,公理良知实道德文明之进化也。”[73]在后来的《建国方略》之中,孙中山讲得更明确:

人类初出之时,亦与禽兽无异;再经几许万年之进化,而始长成人性。而人类之进化,于是乎起源。此期之进化原则,则与物种之进化原则不同:物种以竞争为原则,人类则以互助为原则。社会国家者,互助之体也,道德仁义者,互助之用也。[74]

物种有物种的进化规律,文明有文明的进化规律,生存竞争是刚刚脱离禽兽世界的野蛮世界之道,而文明社会则以互助进化为发展之道。在这里,孙中山将进化论从竞争到互助的变化放在从野蛮到文明进化的历史图景之中。孙中山是大政治家,其描述的是粗犷的人类进化脉络,对西方各种进化理论深有研究的杜亚泉,在综合各家的基础上则提出了宇宙进化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无机界的进化,其目的为质力之保存,即“存在”;第二阶段是有机界的进化,其目的为生命之繁衍,即“生存”;第三阶段是人类的进化,其目的为心意之遂达,为的是“自由”。[75]当人类进化的最终目的不是动物般的“生存”,而是人类特有的实现个性的“自由”时,建立在物质主义基础上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便不再符合人的本性,只会造成文明秩序的解体和丛林规则的复辟。杜亚泉据此而提出“精神救国”,在新唯心论的基础上重新解释人类进化的普遍法则:人有其自身独特的终极目标,那就是超越动物生存欲望之上的个性自由与精神独立。

互助进化论压倒竞争进化论,成为新时代的潮流,1918年在天安门广场庆祝协约国胜利的大会上,蔡元培兴奋地宣布:“欧战”标志着“黑暗的强权论消灭,光明的互助论发展”。[76]他解释说:互助主义,是进化论的公例,达尔文的进化论中,本来兼有竞争和互助两个方面。德国采取尼采的强权主义,最后失败了,英、法协约国采用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最后胜利了。“欧战”的结果,是互助主义的最大证据。[77]更具浪漫主义气质的李大钊在1919年元旦之际,热情洋溢地宣告新纪元来了:“欧战”、俄国革命和德奥革命的血,“洗来洗去,洗出一个新纪元来,这个新纪元带来新生活、新文明、新世界”。从前讲优胜劣败、弱肉强食,“从今以后都晓得这话大错。知道生物的进化,不是靠着竞争,乃是靠着互助。人类若是想生存,想享幸福,应该互相友爱,不该仗着强力互相残杀”。[78]俄国十月革命之后,他开始接受列宁主义的“阶级竞争”学说,但仍然乐观地相信“人类不是争斗着、掠夺着生活的,总应该是互助着、友爱着生活的。阶级的竞争,快要息了。互助的光明,快要现了。我们可以觉悟了”。[79]互助进化论在五四启蒙家的倡导之下,走出无政府主义者的小圈子,在知识分子中蔚成大潮。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一书,由周佛海翻译,在1921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一时流行学界。古代儒家的世界大同理想,经过互助进化论的催化,发酵为现代的世界主义乌托邦。虽然五四知识分子的世界观依然是进化论,但与清末民初比较,推动人类进化的因素,不再是竞争,而是互助,不再是金与铁,而是道德与精神。世界大同的理想被重新赋予了现代秩序的正当性。

从清末民初到五四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经历了一个巨大的思想转变:从竞争进化论转向了互助进化论;从相信优胜劣败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转向了寻求自由平等的新社会。这个新社会不再是去价值、去伦理的冷冰冰的弱肉强食,而是充满了理想主义精神的互助合作。从富强走向文明,从以强权为核心的生存竞争秩序走向以公理为核心的自由平等秩序,成为五四知识分子新的理想追求,成为新的民族复兴之路。这正是五四精神的意义所在。


[1] 杜亚泉:《静的文明与动的文明》,见许纪霖、田建业编:《杜亚泉文存》,第343页。

[2] 杜亚泉:《论社会变动之趋势与吾人处世之方针》,见许纪霖、田建业编:《杜亚泉文存》,第284—285页。

[3] 关于儒家的经世传统,张灏作了非常细致的分析和研究,参见[美]张灏:《宋明以来儒家经世思想试释》,见氏著:《张灏自选集》,第58—81页。

[4] [美]张灏:《烈士精神与批判意识:谭嗣同思想的分析》,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8年,第22—23页。

[5] 马建忠:《富民说》,见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史料编辑室、中央档案馆明清档案部编辑组编:《洋务运动》,第1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4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