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个人、地方与天下认同(第7/13页)

在鲁迅看来,这种物质文明对于西方来说可能迫不得已,但“横取而施之中国则非也”。[70]物质文明之误,并非物质文明本身,而是其成为了一种人生观,将人的内心物欲化、空心化和非道德化,最终使得人失去了精神本质,不成其为人。鲁迅虽然慧眼独具,在20世纪初便洞察到物欲主义人生观的可怕,但还是抵挡不住跳出潘多拉盒子的魔鬼。物欲主义人生观虽然在知识精英中和者盖寡,但在晚清以后逐渐成为市民意识形态。近代以还,个人从天理和礼教中解放出来,人性中的自然欲望为各种物质主义的富强论、进化论所激发,物欲性的个人主义由此获得了价值上的合法性。随着上海为代表的现代大都会的崛起,在媒体广告的强有力推动下,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逐渐成为市民阶层日常生活的价值观,这套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借助各种各样的广告形象和话语,赋予消费多种功能和价值,建构起近代中国市民阶层一套享乐主义的人生观和以占有欲望为主宰的审美理想。[71]物欲性个人主义的出现,与五四以后价值观和风气的变化有关。功利主义与快乐主义的人生观为物欲性个人主义提供了价值上的正当性基础,从此中国社会风气大变。

到1920年代初,当物欲的、自利的和避世的个人主义在社会上开始弥漫的时候,胡适感到了一丝担心。他特别写了一篇《非个人主义的新生活》,试图与假的个人主义划清界限。胡适引用杜威的观点,将个人主义分为假的和真的两种:

假的个人主义就是为我主义(egoism),他的性质是自私自利,只顾自己的利益,不管群众的利益。真的个人主义就是个性主义(inpiduality),他的特性有两种:一是独立思想,不肯把别人的耳朵当耳朵,不肯把别人的眼睛当眼睛,不肯把别人的脑力当自己的脑力。二是个人对于自己思想信仰的结果要负完全责任,不怕权威,不怕监禁杀身,只认得真理,不认得个人的利害。

除此之外,胡适还特别指出了第三种“独善的个人主义”:“不满意于现社会,却又无可奈何,只想跳出这个社会去寻一种超出现社会的理想生活。”[72]胡适在这里所针对的,乃是当时流行一时的新村主义和逸世独行。从这里可以发现,五四时期社会上所存在的三种个人主义:个性主义、独善主义和唯我主义,恰恰是前述中国儒家、道家和杨朱三种个人传统在现代的延续和蜕变。从杨朱之学演化而来的物欲性的唯我主义,虽然在思想界缺乏代表,却在社会上大行其道;继承了老庄精神传统的独善主义,鄙视物欲,注重个性的自我完善,在知识分子中颇为流行。但五四个人主义的主流价值观,却依然是儒家的,胡适将这种“健全的个人主义”称为易卜生主义,它与独善的犬儒哲学一样,都重视个性的发展和精神的独立,但不是避世的,而是具有儒家积极进取的淑世精神;它与杨朱的唯我主义一样,虽然也是以个人为本位,但要高一个层次,其终极追求不是个人的私利,而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善,为全社会和全人类的利益而积极行动。这种意义上的个人主义,正是五四的主流。奠定了五四个人主义基础的两大思潮——个性主义具有强烈的精神取向,平衡了个人主义的物欲性;功利主义的主流传统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善,抑制了极端利己主义的发展。在现代中国思想界,虽然小我有了充足的发展,但小我之上依然有大我,大我或者为人类或社会全体,或者是民族国家,它们都会制约小我的片面膨胀。物欲性的个人主义虽然在市民意识形态之中风靡一时,却无法成为公认的核心价值和思想界的主流。

三、大我与小我

根据张灏先生的研究,将自我分为精神与生命两个不同的层面,这是轴心文明的产物。“自觉意识把个人生命分成二元:精神生命与躯体生命。各个轴心文明对这二元生命有不同的称谓,对二者之间的关系也有不同的解释,但都有一个共同倾向,那就是生命有两个层次:精神生命在价值上高于躯体生命。”[73]中国思想传统中的自我观念,也是二元的,并有自己的特色。在儒家学说之中,自我分为精神与躯体、公与私不同的范畴。小我与个人的私欲有关,它是一个原初的、本能的自我,大我则是在精神上被提升了的自我,代表着公共价值、公共利益乃至于超越的世界。按照钱穆先生的解释,小我为私,与天地万物相隔,只有自我与天地万物打通,方是还复大我。[74]概而言之,小我为私,大我为公,小我并非真实的自我,其意义不是自明的;小我只有置于大我之中,才能显现出自身的价值和意义。杜维明在谈到儒家的自我观念时说:

在社会需求的波涛中沉没的自我,是儒家所说的“私”(隐私、小我和作为封闭系统的自我)。相反,真我是热心公益的,大我是成为开放系统的自我。作为一个开放系统,自我——在这个词的真实意义上——是不断扩展且总是充分为世界接受的。[75]

小我作为一个封闭系统的个人之私,具有相对固定之内涵,但大我作为一个开放系统的自我,具有无限的自我扩展潜能,可以从家、国扩展到天下,从现实社会的群体扩展到超越世界的人类、自然和宇宙。大我的扩展越大,其“公”的性质就越大,就越具有超越的、深刻的意义。

在古代中国,虽然并没有明确的小我与大我的概念,但其二分的思想已经形成。最早正式提出小我、大我概念的,是梁启超。[76]他在1900年写的《中国积弱溯源论》中提出:“同是我也,而有大我小我之别焉。”所谓大我,乃是“一群之我”,而小我乃是“一身之我”。[77]1904年,他又专门作了《余之死生观》一文,以进化论的观点,详细论述其大我小我论:“何谓大我?我之群体是也。何谓小我?我之个体是也。”“死者,吾辈之个体也;不死者,吾辈之群体也。”[78]梁任公在群与己、国家与个人的框架之内提出大我与小我,自此这对概念开始出现。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经过蔡元培、易白沙、胡适等人的进一步扩展,成为流行的概念。

如前所述,到了近代,个人被重新发现,原先的小我获得了价值的正当性,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大我就此崩解了呢?我们发现,近代以还的中国思想史,大我并非像儒家文化价值那样解体,而是被重新解释和建构了。但每一次的解释与建构,都失去了其原来的超越性质,而不断还原为世俗的意义,从而一步步走向大我的解体,导向小我的极致——唯我式个人主义的泛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