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从毛泽东眼中走进苏区(第12/12页)
强调赣南闽西成为苏维埃革命中心的环境、力量因素,绝不意味着否认这里存在内在的革命动力。事实上,在农村贫困的背景下,这一要求在全国普遍存在,关键是,其是否能被调动和发挥。所以,虽然我们在江西、福建看到并不是十分畸形的地权关系,但并不影响这里成为革命的中心;而地主、富农在农村经济危机下遭遇的困境,也不能使他们免于革命的打击。黄仁宇的观察相当程度上窥到了症结所在:“如果贫富的差距就是生死之别,即使是贫富差距不那么明显,也会构成最严重的问题。”[259]
当我们顺着毛泽东的调查走进中央苏区后,为尊重历史的客观性,不妨再听听对手方的看法。陈诚作为当年“剿共”的悍将、日后国民党方面的重臣,他的看法在国民党方面应该分量不轻,其对赣南成为中共根据地的分析更不无见地,某种程度上恰可与毛泽东当年的分析互为印证,他的分析很长,但颇值一读,引录如下:
第一因为地理环境关系,赣南位于赣江上游,地势高峻,山岭重迭,交通极为不便,这是打出没无定的游击战最理想的地带。共党最擅长的就是打游击战,所以他们选定了赣南作主要根据地。而且赣南的经济条件也很优越。赣南虽然山多,但因侵蚀年久,山间溪谷,多冲积成局部平原,颇适宜于耕种。前章提到的瑞金,就是“种一年吃三年”的好地方。其他各县虽不都和瑞金一样,可是出产的种类数量,都很丰富,维持一个经济生活自给自足的局面,是可能的,所以他们就看中了赣南。
第二因为政治环境关系。江西政治环境最利于共党发展,其故有二:一、江西东面的福建,十九路军驻入以前,政府于此素乏经营,十九路军驻入以后,即逐渐反动,为政府之患。江西南面的广东,形同割据,反抗中央,固已匪伊朝夕。江西西面的湖南,与政府同床异梦,于共党亦无所害。故共党据赣南,所虑者惟北面耳。二、民国以来,江西遭受军阀的摧残,为各省之冠。北伐成功后,人民对于改善政治环境的要求很高,希望非常之大。不想当时国家统一徒俱虚名,军阀割据,内乱迭起,政府对于改善地方政治,有心无力,赣南山乡辽远,遂致更成化外。人民的希望破灭了,在艰苦中挣扎生活,似乎毫无出头之日。这种环境,是共党最易欺骗民众的。所谓贫穷是繁殖红色细菌的温床,就是这个意思。这是共党看中了赣南的另一原因。
第三因为人口稀少。赣南自昔以来就多匪患,人民不能安居乐业,所以地虽富饶,但户口并不繁密。洪杨之乱时,居民死难逃亡者极众,人口愈益减少。事定后,经过十年来的省外移民,人口稍稍繁殖,但是比较起来说,仍是人口稀少的地区。共党拥有庞大的军队,最为困难的问题就是补给。既要建立一个根据地,就不能流窜就食,而须取给于当地。当地如为贫瘠之区,自属无法供应,如为富饶之境,则不但人口密集,且必为重兵驻屯之所,如何容得共军窜扰盘据?刚好这时有一个富而不庶的赣南,为政府注意力之所不及。共党如选中了这个地方作根据地,大可不费吹灰之力而得之。天下有这样的便宜事,他们当然不会放弃它了。
第四因为是军事上的形胜之地。江西为长江流域军事上的枢纽省区。对苏皖而言,位居上游,自为兵家所必争。就两湖而言,位当中流,上下左右,亦有举足轻重之势。故江南用兵,未有不争江西者……共党有鉴于此,故选定赣南作根据地,以为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倘能攻取南浔,则问鼎中原,即不难左右逢其源。[260]
当然,陈诚也谈道,中共最初落脚于井冈山乃至赣南,更多的还是因缘际会:“可能是走投无路的一时权宜之计。所谓建立根据地的远大计划,此时也许根本谈不到。既而乘着附近各县空虚,攻掠颇为得手,才发现赣南的种种优越条件,都是难得之至的。恰好进剿各军又再三失利,这才引起他们建立基本根据地的企图。如此说而是,则赣南之成为共区,开头也未尝没有偶然的成份。及至坐大以后,才又加进去选定的成份。”如果抛却他这些话里的刻意贬低因素,应该说并非全无根据。历史如世事人生,任何人都不可能事先设计好一切,成功者的秘诀不在于全知全能,更多的还在于其发现、领悟、把握并适时创造机会的能力。
另外,陈诚文中提到赣南“富而不庶”,同时又说“贫穷是繁殖红色细菌的温床”,就文本而言,前后似不无冲突。或许,我们可以指责陈诚顾虑不尽周全,但他相互扞格的表述,却无意中道出了历史本身及历史认知的复杂。其实,陈诚的两个表述都有其充足的根据,前者针对的是赣南细而且微的具体状况,后者则是对包括赣南地区当年整个中国的概括,如果参考本书前已讨论过的论题,对陈诚的这些看法或可有更深一层的了解。不过,应该指出的是,即使是在赣南,不同地区、不同时段情况也不尽相同,而当年的中国,如放到世界范围内衡量,又可能会得到更具宏大眼光的见解。世事无尽,人力有穷,勿论在故事中的陈诚,即连数十年后的我辈,又能在多大程度上跳脱出既有思维的窠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