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确定性的基石:科学(第5/7页)
这类社会论题也进入到科学家自身的辩论之中。因此,在遗传学早期,孟德尔派学者(在美国和实验主义者当中最具影响力)便和所谓的生物统计学家(biometricians,在英国和数学统计学家当中较受强调),展开了一场难以休止的争论。孟德尔长期为人所忽视的遗传律研究,1900年在三个国家同时分别被发现,而且,不管生物统计学如何反对,它已成为现代遗传学的基础。不过有人说,20世纪的最初10年被生物学家硬塞进其麝香豌豆报告中的遗传因子理论,是1865年时孟德尔在他修道院的菜圃中不曾想到的。对于这个论题,科学史家曾提出好几个理由,而其中一组理由显然具有清楚的政治意义。
经过大幅度修改的“达尔文主义”能恢复其作为科学正统理论的地位,主要得归功于孟德尔遗传学和下述新发明的携手合作,即将不可预测和不连续的遗传学“跃进”、变种或反常现象,引进“达尔文主义”当中。这些变异大多无生存或生育能力,但偶尔可带来演化上的好处,物竞天择便建立在其基础上。雨果·德弗里斯(Hugo De Vries)将它们称为“突变”(mutations)。德弗里斯是好几个在同一时代重新发现孟德尔遗传规律的学者之一,他曾受到英国最主要的孟德尔派学者贝特森的影响,贝特森对变异方面的研究(1894年),特别注意物种原始的突变性。但是连贯和突变不只限于植物育种。生物统计学大师皮尔森,甚至在对生物学发生兴趣以前便拒绝接受突变理论,因为他认为:“没有任何一个可永久有助于社会任一阶级的伟大重建工作,是由革命达成的……人类的进步,像自然一样,从不跃进。”[23]
皮尔森的主要反对者贝特森,绝不是一名革命分子。如果这位不同寻常的人的看法有任何鲜明的特色,那便是他嫌恶现存社会(不包括剑桥大学,他希望剑桥大学不要有任何改革,除了可招收女生入学之外,一切保持原状),厌恨工业资本主义和“污秽的小商人利益”,以及他对封建过去的怀念。简而言之,对于皮尔森和贝特森来说,物种变异是一个科学问题,但也是一个意识形态问题。在特殊的科学理论和特殊的政治态度之间画上等号是无意义的,而事实上也往往是不可能的,尤其在像“演化”这样的领域——这个领域适用于各式各样不同的意识形态比喻。用科学家的社会阶级来分析它们也是无意义的。在这个时期,几乎所有这方面的科学家在定义上都属于有职业的中产阶级。不过,在生物学这样的领域,政治、意识形态和科学是分不开的,因为它们之间的关系太过明显。
虽然理论物理学家,甚至数学家也都是人,但是在他们身上,这样的关系却不太明显。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政治影响可以硬塞进他们的辩论之中,但是意义不大。帝国主义和大众劳工运动可能有助于说明生物学的发展,但是简直不可能有助于符号逻辑和量子力学的发展。1875—1914年间,研究之外的世界大事并没有直接干涉他们的工作。这种情形和1914年以后或18世纪末19世纪初不一样。在这个时期,知识界的革命不能和外在世界的革命相提并论。可是,令每一位历史学家惊奇的是:科学世界观在这段时期的革命性转变,已成为更一般性和戏剧性趋势的一部分,即放弃长久以来为人所接受的价值观、真理、看待世界的角度,以及在概念上组织世界的方式。普朗克的量子论、孟德尔的重新被发现、胡塞尔(Husserl)的《逻辑研究》(Logische Untersuchungen )、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Interpretation of Dreams )和塞尚的《静物和洋葱》(Still Life with Onions ),这些都发生在1900年。我们也可随机选择奥斯特瓦尔德(Ostwald)的《无机化学》(Inorganic Chemistry )、普契尼的《托斯卡》(Tosca )、柯莱特第一本描写克劳丁(Claudine)的小说,或罗斯丹(Rostand)的《雏鹰》(L. Aiglon )作为新世纪的开始。但是,在若干领域中的戏剧性创新,却是异常惊人的。
上面我们已经提到过这项转变的线索。它是负面而非正面的,因为它未能以相等的替换物取代一个被视为有条有理、可能包罗万象的科学世界观,在这个世界观中,理性与直觉是不冲突的。如前所述,理论家本人也感到困扰和迷惑。普朗克和爱因斯坦都不愿意放弃那个合理、因果律和决定论的宇宙,虽然这个宇宙为他们的工作带来极大麻烦。普朗克和列宁同样对马赫的新实证主义(neopositivism)怀有敌意。相反,马赫虽然是19世纪末自然宇宙体系的少数几个怀疑者之一,日后却也对相对论持同样的怀疑态度。[24] 如前所述,数学家的小圈子曾为数学真理是否可以超越形式而发生争执,进而走向分裂。布劳威尔认为,至少自然数字和时间是“真”的。真实的情形是,理论家发现他们正面对着无法化解的矛盾,因为甚至连符号逻辑学家致力克服的那些“疑题”(也就是“矛盾”的委婉说法),也没有令人满意地解决,如罗素日后承认的,即使是他和怀特海(Whitehead)辛苦半天的《数学原理》(Principia Mathematica ,1910—1913年)一书,也未能予以解决。最容易的解决办法,是退回到新实证主义——它将成为20世纪最有望被大家接受的科学哲学。19世纪晚期出现的新实证主义倾向[其代表人物有迪昂(Duhem)、马赫、皮尔森以及化学家奥斯特瓦尔德],不可以和新科学革命发生以前主宰自然和社会科学的那种实证主义混为一谈。那个实证主义认为它可以找到有条理的世界观。这个世界观即将受到真实理论的挑战,即受到用科学方法发现的自然“事实”的挑战。而这些与神学和形而上学随便臆测判然有别的“可靠”科学,将为法律、政治、道德和宗教提供坚实的基础。简单地说,也就是为人类赖以结合和构筑希望的方式提供坚实的基础。
像胡塞尔这样的非科学批评家指出:19世纪下半期,现代人的整体世界观完全由实证科学所决定,并被它们造成的“繁荣”所蒙蔽,这意味着当时的人正冷漠地避开真正与人性有关的决定性问题。[25] 新实证主义将注意力集中于实证科学本身的概念性缺点上。有些科学理论现在看起来已不够用,它们似乎也被视为“一种语言的束缚和定义的曲解”,[26] 而有些图示的模型(如撞球式原子)又无法令人满意。在面临这样的理论和模型时,他们选择两种互为关联的方法来解决这个困难。一方面,他们提议在不带感情的经验主义乃至唯实论的基础上重建科学;另一方面,他们则主张将科学的基础严格地加以公式化和定理化。如此一来,便可在不影响到科学实际运作的情况下,将人们的诠释从“真实世界”中剥离开来,即剔除掉那些有关内部一致性和命题实用的不同“真理”。如彭加勒所云:科学的理论“既不真也不假”,只是有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