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确定性的基石:科学(第6/7页)

有人指出,19世纪末叶新实证主义的兴起有助于科学革命的产生,因为它容许物理概念在没有先验宇宙观、因果律和自然律的干扰下进行转型。不论爱因斯坦对马赫如何推崇,这种说法显然都过分高估了科学哲学家,也过分低估了当时公认的科学普遍危机——新实证主义的不可知论和数学、物理学的再思考,只是这个危机的某些方面而已。如果我们想从历史的脉络中观察这项转型,我们就必须把它视为这项普遍危机的一部分。而如果我们要在这项危机的诸多方面找出一个共同特性,一个程度不等地影响到几乎所有思想活动特性,那么答案必然是:19世纪70年代以后,它们全都要面对“进步”始料未及、不可预测和往往无法理解的结果。说得更精确点儿,便是要面对进步所导致的各种矛盾。

我们可以拿“资本的年代”最骄傲的事物来做比喻。人类修筑的铁路,可望将旅客带到他们从不知道也尚未去过的目的地,虽然旅客对这些目的地一无所知、全无体验,但他们却不曾怀疑这些地方的存在和性质。正如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笔下的月球旅客,他们既不怀疑这颗卫星的存在,也不怀疑到了那儿之后他们将会看到和将会发现的事物。根据外推法,他们可以预测20世纪必定是19世纪中叶更进步、更辉煌的版本。(不过,热力学第二定律却预言宇宙最后将以冰冻终结,因而为维多利亚时代的悲观主义提供了基础。)可是,当人类火车稳稳驰向未来之际,旅客在放眼窗外时,看到的却是一派出乎意料、充满迷惑而且令人烦恼的景色,这真是车票上指明前往的地方吗?他们是不是上错了火车?更糟糕的是:他们上对了火车,只是火车却不知为何要将他们载向他们既不想要又不喜欢的方向。如果真是这样,这个噩梦般的形势是如何发生的?

1875年以后的几十年间,知识史上充满的不仅是期望变为失望之感(如一位幡然醒悟的法国人的玩笑话:“当我们还有一位皇帝时,共和国是多么美好。”),更是期望适得其反之感。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这种逆转的感觉同样困扰着这个时代的思想家和实践者(参见第四章);文化领域也不例外。在文化领域,自19世纪80年代起,它产生了一个描写现代文明衰亡的资产阶级文学形式,这种形式的规模虽小,却也兴盛了一阵子。日后的犹太复国主义者马克斯·诺尔道(Max Nordau)所著的《退化》(Degeneration )一书便是一个好例子——狂热得恰到好处的好例子。尼采以其能言善辩、充满威吓的口吻预告了这场即将来临的灾难,虽然他没有清楚地说明这场灾祸的确切性质。尼采比任何人都更善于表达这种期望的危机,他借着一连串充满空幻直觉、未明真理的诗歌和预言警句,来传述这种危机感,虽然这种方式与他奉行的理性主义哲学讨论方式互相矛盾。自1890年起,他的中产阶级(男性)追随者人数便不断上升。

在尼采看来,19世纪80年代先锋派艺术的颓废、悲观和虚无主义,不仅仅是一种时髦;它们是“我们伟大的价值观和理想的必然结果”。[27] 他认为,是自然科学造成它自己的内部崩溃,塑造出它自己的敌人,一种反科学。19世纪政治经济所接受的思想方式,足以导出极端的怀疑论。[28] 这个时代的文化,正受到其自身产物的威胁。民主政治产生了社会主义;平庸造成了天才的不幸覆没;软弱成就了力量。这正是优生学家所弹的调子,只不过他们的论调比较平淡并带有实证主义的味道。在这种情形下,全盘考虑这些价值观和理想以及它们所属的概念体系,不是非常重要的事吗?因为无论如何,“重估一切价值”已经在进行之中。当19世纪行将结束之际,这类反思已比比皆是。唯一坚守19世纪对科学、理性和进步信仰的严肃思想是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能不受这种对当下充满幻灭感的影响,是因为它展望未来的“民众”胜利。而这些“民众”的兴起,正在中产阶级思想家中间造成极大的不安。

打破已确立的解释规范的科学发展,其本身便是这种期望转型和倒逆过程的一部分。在这个阶段,这种过程可出现在任何男女身上,出现在他们面对当下并拿它和自己或父母的期望相比较时。我们能否假定,在这种气氛中,思想家会比其他时候更易于质疑既有的知识方法,更容易去思索,至少是去考虑当时仍认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和19世纪早期不同,这种反映在心智产物上的革命,当时并非正在进行,而是正在被期待。它们隐含在资产阶级世界的危机之中,这个世界已不能再以其旧日的方式去了解。以全新的角度看待大千世界,进而改变个人的展望,不仅是比较轻松的,也是绝大多数人一生中必须以这种或那种方法做到的。

然而,这种知识上的危机感,完全是一个少数人的现象。在接受过科学教育的知识分子当中,这种危机感只局限于直接牵涉到19世纪世界观崩溃的少数人,而非所有人都深切感受到。当时牵涉其中的人数非常少,因为即使是在科学教育已戏剧性发展的地方——例如德国,1880—1910年间,德国研修科学的学生人数增加了8倍,他们仍是以千计而非以万计。[29] 而绝大多数的理工科学生,在学成之后不是进入工业界,便是投身于相当刻板的教学工作。他们不大会为宇宙形象的崩溃而发愁。(1907—1910年间,英国自然科学专业1/3的毕业生,都出任小学教师。)[30] 在专业科学家中人数比例最高的化学家,当时尚处于新科学革命的边缘。直接感受到思想震撼的是数学家和物理学家,而这两种人的数目尚未快速增长。1910年时,德国和英国物理学会的会员加起来大约700人,而英国和德国化学学会的会员人数,加起来是前者的10倍以上。[31]

再者,即使是就它最广泛的定义来说,现代科学仍是一个集中于少数地区的团体。新诺贝尔奖得主的分布,说明现代科学的主要成就仍然集中于传统上科学进步的地区,也就是中欧和西北欧。在最初的76名诺贝尔科学奖得主中,[32] 除了10名以外,其余皆来自德国、英国、法国、斯堪的纳维亚、低地国家、奥匈帝国和瑞士。只有3名来自地中海区域,2名来自俄国,3名来自迅速成长但尚属次要的美国科学界。欧洲以外地区的科学和数学成就,主要是来自在英国进行的研究工作,这类成就有的非常重要,例如新西兰物理学家欧内斯特·卢瑟福(Ernest Rutherford)的情形。事实上,科学团体的地理集中度更高。在所有的诺贝尔奖得主中,60%以上来自德国、英国和法国的科学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