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914—1945年的艺术(第6/8页)
但是对非西方世界的多数艺术家而言,根本的问题却在“现代化”而非“现代主义”。作家们如何才能将本国本地的日常语言,转化成富有变化、包罗万象,适用于当代世界的文学用语,正如19世纪中期以来的孟加拉人(Bengalis)在印度所做的改革一般?文艺界男士(在这个新时代里,或许包括文艺界女士在内)如何才能以乌尔都(Urdu)语创作诗词,而不再依赖一向以来凡作诗非以古典波斯文不可的文学传统?如何以土耳其文,取代那被凯末尔革命扔入历史垃圾箱的古典阿拉伯文(同时一并被扔掉的,还有土耳其的毡帽和女子面纱)?至于那些有悠久历史的古老国度,该当如何处理它们的固有传统,如何面对那些不论多么优雅动人,却不再属于20世纪的文化艺术?其实单抛弃传统一事,就具有十足的革命意味;相比较之下,西方那此起彼落,以这一波现代化对抗那一波现代化的所谓“革命”,更加显得无所谓甚或不可理喻。然而,当追求现代化的艺术家同时也是革命者时,这种情况更为显著,事实上的情况也多是如此。对于那些深觉自己的使命(以及自己的灵感来源),乃是“走入群众”,并描述群众痛苦,帮助群众翻身的人来说,契诃夫(Chekhov)与托尔斯泰(Tolstoy)两人,显然比乔伊斯更符合他们的理想典范。甚至连从20年代起即已耽于现代主义的日本作家(极可能是接触意大利“未来派”而形成),也经常有一支极为强烈的社会主义或共产“普罗”中坚队伍(Keene,1984,chapter15)。事实上,现代中国的著名作家鲁迅(1881—1936),即曾刻意排斥西式典型,却转向俄罗斯文学,因为从中“看见了被压迫者的善良的灵魂,的辛酸,的挣扎。”(编者注:引自鲁迅《南腔北调集》中《祝中俄文字之交》。)
对于大多数视野并不仅限于本身传统,也非一味西化的非欧洲世界创作人才而言,他们的主要任务,似乎在于去发现、去揭开、去呈现广大人民的生活现实。写实主义,是他们的行动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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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某种方式而言,东西艺术因此产生结合。因为20世纪的走向愈发清楚,这是一个普通人的世纪,并将由普通人本身所创造的艺术,以及以普通人为对象而创造的艺术所垄断。两大相关工具的发明,更使普通人的世界有了前所未有的呈现和记录,即报告文学(reportage)和照相机。其实两者皆非新创(参见《资本的年代》第十五章及《帝国的年代》第九章),可是却都在1914年后,才进入黄金年代。作家,此时不但自视为记录人或报道人(尤以美国为最),更开始亲自为报纸撰稿,有些甚至亲自写报道性的作品,或一度成为报人,例如海明威、德莱塞(Theodore Dreiser,1871—1945)、辛克莱·刘易斯等人皆是。1929年首度纳入法语辞典,1931年登列英语辞典的“报告文学”一词,于20年代成为公认具有社会批评意识的文学与视觉表现类型。对其影响最大的是苏联的革命先锋派人士。后者高举现实的旗帜,力抗被欧洲左派谴责为人民鸦片的大众通俗娱乐。捷克共产党新闻工作者基希(Egon Erwin Kisch),就因《匆匆报道》(Der rasende Reporter ,1925)而名声大噪,此词就因他在中欧大为流行。《匆匆报道》,是他一连串报道的首篇篇名。报道性的作品,也遍传西方先锋派圈中,主要渠道是通过电影。它的起源,显然出自多斯·帕索斯(John Dos Passos,1896—1970)所著的《美国》(USA )三部曲中(这位作家左倾时期的作品)。书中以“新闻片”(Newsreel)及“电影眼”(the Camera Eye)——暗指先锋派纪录片导演维尔多夫(Dziga Vertov)——等片段交互穿插,构成故事情节。在先锋左派手中,“纪录片”成为一种自觉性的运动。到了30年代,甚至连报章杂志界中顽固的实际派,也可以以这一类作品获取更高的知识和创作声望。他们将电影胶卷中的片段——通常充任不要紧的补白作用——添添补补,升级成气势较为壮大有如“时光隧道”(March of Time)般的纪录性质,并借用先锋派摄影的技术创新,例如20年代共产主义的《工人画报》(AIZ )首创的手法,为画刊杂志创下了一个黄金时代:美国的《生活杂志》(Life )、英国的《图画邮报》(Picture Post )、法国的《看》(Vu )等皆是。不过在盎格鲁——撒克逊的国家以外,此种风格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才大为风行。
“摄影新闻”的兴起,要归功于以下原因。其一,那些发现了摄影技术这个媒介的摄影人才(甚至包括某些女性在内);其二,世人以为“照相机不会撒谎”的错觉(即相机镜头下捕捉的世界,似乎可以代表“真实”人生);其三,技术的改良进步,新型的迷你相机可以轻易拍到那些不是刻意摆出的自然姿态,例如1924年推出的莱卡相机(Leica)。可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因素,却要数电影在世界各地的流行。男男女女,都知道可以通过摄影镜头看到真实人生。当时,印刷品的发行虽然也有增加(如今更在通俗小报上面与凹版印刷相片交错排列),可是却在电影大军的压境下相形失色。大灾难的年代,是电影大银幕称雄的年代。到30年代末期,英国人每买一份报纸,就有两人买一张电影票(Stevenson,pp.396,403)。事实上,随着不景气日益严重,世界被战争的千军横扫,西方电影院观众的人次也达空前高潮。
在这个视觉媒体新秀的世界之中,先锋派艺术与大众艺术相互交融、彼此影响。在旧有的西方国度里,教育阶层和部分的精英思想,甚至进而渗入大众电影领域,于是有了魏玛时代的德国无声电影,30年代的法国有声电影,法西斯思想被扫除之后的意大利电影界,分别创造了黄金时代。其中恐怕要数30年代具有民粹风格的法国影片,最能将知识分子对文化的需求与一般大众对娱乐的需求相结合。这些作品是唯一在高品位中,犹不忘故事情节重要性的作品——尤其是“爱”与“罪”的题材——同时也是唯一能表达“高级笑话”(good joke)的影片。而通常一旦让先锋派(不论政治或艺术)完全自行其是——如纪录片流行潮及鼓动艺术(agitprop art)即是——它们的作品却很少能影响到大众,只能限于极少数的小圈子中欣赏。
然而,这个时期的大众艺术之所以意义重大,并非由于先锋派的参与投入。最令人深刻难忘的,乃是大众艺术已经日益取得无可否认的文化优势地位,即使如我们在前所见,在美国之外,当时的大众艺术,犹未能摆脱教育阶层趣味的监督管辖。夺得独霸地位的艺术(或者应该说娱乐)形式,是以最广泛的群众为目标,而非人数日渐浩大的中产阶级,或品位仍停留在保守阶段的低下阶层。这些艺术趣味,仍然垄断着欧洲“大道”(boulevard)、“西区”(West End)舞台,或其他种种品位相当的表演国度——至少,一直到希特勒将这些产品的制作者纷纷驱散之前是如此,可是他们的兴趣已经不重要了。在这个中级趣味的领域里,最有趣的趋势要数其中一种类型,于此时开始如火如荼地发展。这就是早在1914年前,即已崭露头角,却完全不能预料日后竟大受欢迎的侦探推理题材小说,现在开始一本又一本地推出长篇。这个新的文学类型,主要属英国风味——可能得归功于柯南·道尔(A.Conan Doyle)的福尔摩斯(Sherlock Holmes),他笔下的这名高明大侦探,于19世纪90年代成为举世家喻户晓的人物——但是更令人惊奇的事实,却是这个类型具有强烈的女性及学者色彩。侦探小说的创始先锋克里斯蒂(Agatha Christie,1891—1976)的作品,到今日依然畅销不衰。侦探小说的各种国际版本,也深受英国创下的模式影响,也就是一律将凶杀案的谜团,当作客厅里的斯文游戏,需要几分智慧才能破解。就仿佛高级的填字游戏,靠几处谜样的线索找出答案——这更是英国的独家专长。这种文学类型,最适合用以下观点视之:诉诸那面临威胁,却尚不至完全被破坏的既有社会秩序。谋杀,在此成为中心焦点,几乎是促使侦探采取行动的唯一事件。它侵入一个原本井然有序的天地,如俱乐部的场所,或某些常见的专业场所,然后抽丝剥茧,一路循线索找出那只烂苹果,确保全桶其余的完好无损。于是经侦探的理性手法,问题获得解决,小小世界也再度恢复井然秩序;而侦探本人(大多数是男性),同时也代表那小小的大千世界。因此,主角务必为“私人”侦探,除非警探本人(与他的多数同僚不同),也属于上中阶层的一员。这是一个虽然拥有相当自我肯定却极度保守的文学类型,与同时代兴起的较为恐怖的间谍小说不同。后者也多出自英国,在20世纪下半期大受欢迎,其作者的文学水平也属平平,通常是在本国的秘密特务机关中找到合适的职位。[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