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帝国告终(第5/10页)
但是话又得说回来,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毕竟是一系列首次严重震撼世界殖民主义的事件,并且摧毁了当时的两大帝国(德意志和奥斯曼;二国辖下的领土,遭到以英法两国为主的瓜分)。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暂时击倒了另外一个大帝国——沙皇俄国(然而不到几年的工夫,俄国便重新取得其在亚洲的属地)。对于各地屈于经济依从地位的殖民地而言,英国迫切需要动员当地的资源应付战事,在战争的需求及压力之下,殖民社会开始动荡不安。加上十月革命爆发,旧政权相继垮台,接下来又有爱尔兰南部26郡既成的独立事实(1921年)。外来的帝国势力,第一次出现了瓦解的迹象。到大战结束,埃及由札格卢勒(Said Zaghlul)领导的华夫脱党(Wafd ),受到美国威尔逊总统言辞的激励,破天荒提出了全面独立要求,历经3年的挣扎奋斗(1919—1922),终于迫使英国将这个保护国转变为一个在英国控制之下的半独立国家。有了这套转换公式,英国便很方便地应用到它从前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取得的其他亚洲领地,即伊拉克和约旦。(唯一的例外是巴勒斯坦地区,依然由英国人直接治理。英国在大战时期,一方面为求犹太复国主义人士相助对抗德国,另一方面却又动员阿拉伯人对抗土耳其的势力,因此对犹阿双方均做出了承诺。两相矛盾之下,手忙脚乱,百般努力也无法摆平。)
但是在英国最大的殖民地印度,就很难找出一个简单的标准公式,应对当地日益动荡不安的局面。1906年,印度国大党首次采用“自治”一词为口号,现在这个口号渐渐向前逼进,已经演变成要求全面独立的呼声。革命年代的来临(1918—1922),更促使印度次大陆全民民族主义运动的政治生态发生质变。部分原因是出于伊斯兰教民众起来反英;另一部分原因,却出在1919年那动荡的一年里,英方某位将领过度反应的失误上。他大肆血腥杀戮,将没有武装的民众四面包围,使其毫无退路,惨遭杀害的人数高达数百人[即“阿姆利则大屠杀”(Amritsar Massacre)]。不过造成印度民族主义运动改变的主因,却在于工人一波又一波的罢工;再加上甘地本人,以及立场已转趋激进的国大党频频呼吁,鼓动大规模的平民不合作运动。一时之间,一股几乎有如千禧年的兴奋气氛,整个地攫取了自由解放的运动潮流。甘地宣称,“自治”的美景,即将在1921年前到来。而政府当局却“对当前局势造成的骚动现象,毫无寻求任何解决办法的迹象”。一个村镇又一个村镇,因不合作运动完全瘫痪。印度北部广大地区的乡间,例如孟加拉、奥里萨(Orissa)、阿萨姆(Assam)局势一片混乱,“全国各地许多的伊斯兰教民众,境况恶劣,心情甚为沉重”(Cmd1586,1922,p.13)。从此时断时续,印度政局开始进入难于控制的局面。到最后印度一地终于得以保全,不致坠入群众无法无天、四处叛乱起事的野蛮黑暗局面,恐怕多亏包括甘地本人在内的国大党多数领袖的努力,因为他们不愿往毁灭之路走去。也许正因如此,加上领袖们对自己缺乏充分信心,以及他们始终相信英国政府真心想帮助印度改革的诚意——这份信念虽然受到动摇,却不曾完全消除——终于才保全了英国人统治的地位。1922年初,基于“平民不合作”运动已经导致某地村庄屠杀的缘故,甘地宣告停止推行这项运动。从此,我们可以说英国人在印度的统治,开始转向仰仗甘地的居中调节远超过使用武力镇压的阶段。
这个说法并非没有道理。当时在英国本土,虽然还有一群主张帝国主义的死硬派,丘吉尔便自命该派的发言人,但自1919年以后,英国统治阶级真正通行的看法却是,类似于“自治领地位”的某种形式的印度自治,已属大势所趋必然发展的方向了。他们同时认为,若想保全英国势力在印度的前途,必须与印度精英阶层达成协议,包括民族主义人士在内。英国在印度的单方面统治,最终必将结束,只是迟早的问题罢了。印度一地既是整个不列颠帝国殖民统治的核心,因此,帝国作为一个整体的存在,目前看来不免岌岌可危。唯一的例外,只剩下非洲地区,以及散布在加勒比海和太平洋水域的几处岛屿。在那里,帝国大家长的统治地位,所幸尚未受到挑战。英国在全球直接或间接控制的土地面积,在两次大战之间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然而与此同时,英国统治者对其维持原有老大帝国霸权的信心,却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低谷。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英国继续称霸显然已经不可能,对各地殖民地纷纷瓦解和自治风潮,基本上都不进行任何抗拒,主要原因正出于此。恐怕也正是基于同样的理由,1945年之后,其他各大帝国,尤以法国为著,也包括荷兰在内,却依然试图以武力维持其殖民帝国的地位。因为它们的帝国,并未为大战所动摇。唯一令法国头痛的问题是尚未完全征服摩洛哥。可是北非阿特拉斯(Atlas)山间,那好战的柏柏尔族(Berber),基本上只属一件待解决的军事麻烦,而非政治问题。事实上柏柏尔人的问题,对摩洛哥当地西班牙殖民政权威胁的严重性,远比对法国为大。1923年,一位柏柏尔族的知识分子阿卜杜勒·克里姆(Abd-el-Krim),宣布在高地成立里夫(Rif)共和国,受到法国共产党及其他左派人士热烈的支持。在法国政府协助之下,该派于1926年被西班牙殖民当局击溃。从此,高山上的柏柏尔人重操旧业,在海外回到法西两国的殖民军队中为其作战效命,在家乡则抗拒任何一种中央政府形式的存在。至于法属的伊斯兰教殖民地区以及法属中南半岛一带,追求现代化的反殖民运动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才开始真正出现。只有突尼斯一地,曾经有过小小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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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风起云涌的年代,基本上只有大英帝国本身受到震撼。可是1929—1933年之际的经济大恐慌,却整个地动摇了居于依附地位的世界。因为就实际情况而言,这些地区的经济在帝国主义时代一直有持续的增长,甚至连大战也不曾中断这种繁荣,因为它们绝大多数都与大战地区距离遥远。而当时许多殖民地的人民,与扩张中的世界经济自然也尚未发生任何关系,更不觉得自己遭受到任何与以前不同的新影响。对于那些自古以来就胼手胝足,辛苦挖掘运送的黎民百姓来说,自己日夜从事的劳动,究竟是在哪一种全球性的环境之下,又有什么相干,有什么不同呢?不过尽管如此,帝国式殖民的经济毕竟给一般人民的日常生活带来相当影响,在以出口为生产重心的地区情况尤其显著。有些时候,这些改变甚至早已以某种为当地民众或外来统治者认知的政治形态浮现。20世纪初至30年代,秘鲁的农庄田园经济开始转型,变成了沿海的制糖工厂,或内陆高地的商业性牧羊场。于是印第安族劳动者原本向海边城市移居的涓涓细流,开始汇变为一股洪流,新思想随之向传统的内地逐渐渗透。因此到30年代,一个位于安第斯山脉(Andes)3700米之上、外人极难到达、“极为遥远”的小村落瓦斯坎卡(Huasicancha),却已经在辩论到底哪一个全国性党派最能代表它的利益了(Smith,1989,esp.p.175)。不过绝大多数时候,除了当地人之外,外人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这些小村落已经发生了多少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