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黄金时代(第7/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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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60年代初期的某一段时期里,冷战似乎向恢复理智的方向走了几步。1947年以来直至朝鲜战争高潮的数个危险年头中,世界总算有惊无险,不曾发生任何爆炸性的事件。即使是斯大林之死(1953年),虽然也在苏联集团引发了一阵大地震,最终毕竟安全度过。西欧各国发现,自己不但不必在社会危机之中挣扎,反而开始进入一个始料未及的到处一片欣欣向荣的时代。下一章将对这段时期做更进一步的讨论。老派的外交人士,专门有个行话用来形容紧张关系的缓和,也就是“缓和”(detente)。现在“缓和”一词已变成家喻户晓的名词了。
缓和现象首先出现于50年代的最后几年,当时正是赫鲁晓夫(N.S.Khrushchev)在斯大林死后的一片混乱中当上苏联最高领导人的时候(1958—1964)。赫鲁晓夫外表看来似乎是一介莽夫,其实骨子里却很能干,令人钦佩。他相信改革,主张和平共处,将斯大林一手建立的集中营清理一空,并在接下来几年里成为国际政治舞台上的领衔主角。他恐怕也是唯一由农村男儿出身,跃登世界大国领袖地位之人。赫鲁晓夫与肯尼迪——肯尼迪是美国20世纪最被称誉的总统(1961—1963任美国总统)——一个喜欢虚张声势,专以大声恫吓冲动行事为能事,另一个则善于故作姿态,喜欢玩弄手段。两人中间有过一段相当紧张对立的时期,“缓和”首先要面对的便是这道难题。于是两个超级大国,由两名超级危险玩家负责掌舵;而这个时候,资本主义的西方国家正充满着危机感,觉得自己在经济上节节败退,输给了50年代突飞猛进的社会主义经济。如今看来实在很难想象,但是在当时人的眼里,苏联在卫星科技、太空领域上的惊人成就,岂不证明了它在科技上已经胜过美国(其实很短暂)?再看,社会主义岂不出乎众人意料,竟在距佛罗里达仅数十公里的古巴大获全胜(参见第十五章)?
反过来从苏联的角度看,它也同样焦虑不已。首先,华盛顿当局的言辞暧昧,不过其中充满了挑衅的意味绝对错不了。其次,苏联本身又与中国在基本路线上决裂,当时中国口口声声指责它对资本主义的态度不强硬。面对这项罪名,原本主和的赫鲁晓夫也只有板起面孔,被迫采取相对来说不与西方妥协的态度。与此同时,各殖民地的解放进程,以及第三世界的革命行动,突然纷纷加速(参见第七、十二及十五章),形势似乎对苏联大为有利。于是美国提心吊胆,同时却又信心十足;苏联信心十足,同时却又提心吊胆。双方为了柏林,为了刚果,为了古巴,相互威胁恫吓,僵持得不可开交。
局势表面看起来惊险诡谲,事实上若为这段时期算一笔总账,却可以得出一个国际局势仍相当稳定的结论。两强之间,还保持着一种尽量不去吓倒对方和世人的默契,而白宫与克里姆林宫之间设立的热线电话,便是此默契的最佳象征(1963年)。柏林墙的设立(1961年),则确定了东西双方在欧洲最后一条不确定的界线。对于开在自家门前的共产主义小店古巴,美国也默不作声地接受了。古巴革命及殖民地独立运动的火花,分别在拉丁美洲和非洲点起了星星之火,可是却不曾掀起燎原之势,最后甚至明灭不定奄奄将息(参见第十五章)。1963年肯尼迪被刺,1964年赫鲁晓夫被看不惯他鲁莽冲动作风的苏联当权派送回老家。60年代和70年代初期,核武器的管制也大有进展:诸如禁止核试验条约的签订,禁止核扩散条约的签署(赞成国都是已经拥有核武器,或不打算取得核武器的国家;而反对者则是正在建立自己核军备的几国,例如中国、法国与以色列),美苏限制战略武器条约(Strategic Arms Limitation Treaty,SALT)的签订,美苏甚至还针对双方的反弹道导弹(Anti-Ballistic Missiles,ABMs)达成某些协议。更有意义的是,美苏两国之间的贸易,长久以来由于政治上的龃龉本已濒临停滞,随着60年代进入70年代,却开始欣欣向荣。世界局势一时之间情况大为看好,前途一片光明。
前途其实并不光明。70年代中期,世界开始进入所谓“二度冷战”的阶段(参见第十三章)。这段时间与世界经济的大变化相始终,也就是1973年起绵延20年之久的长期经济危机,于80年代初期达到最高潮(参见第十四章)。然而超级强国竞赛中的双方,一开始并没有警觉到经济气象起了变化,它们只察觉到一件事:在产油国的卡特尔组织,即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成功行动之下,能源价格出现了三级跳。现在看来,此事加上其他几项事件发展,似乎表示美国控制世界的地位逐渐有下降的迹象。可是当时,两个超级大国毫无察觉,还对本身经济实力的稳固沾沾自喜。比起欧洲,经济发展的减速对美国影响显然小得多;而苏联呢——上帝若要毁灭谁必先令其踌躇满志——还以为自己一路顺风,一切都照着计划顺利进行呢。继赫鲁晓夫而起的苏联领导人勃列日涅夫(Leonid Brezhnev)掌权20年间,如今被苏联改革人士冠之以“停滞时期”(the era of stagnation)。可是当时在勃列日涅夫看来,世界形势确有几分值得他乐观的理由,单就其中一项,就可以令他理直气壮:苏联从60年代中期开始,陆续发现丰富的石油和天然气蕴藏,请看1973年石油危机以来,国际市场价格水涨船高,已经暴涨4倍,便是明证。
经济事务除外,当时尚发生了另外两件关系密切的事件,以今观昔,似乎也使超级大国之间势力的平衡产生了波动。首先,美国纵身跃入一场主要战争,出现多种看来显示美国挫败及不稳定的迹象。越战一事,使美国全国人心颓丧,意见分歧,各地混乱的暴动示威反战游行,在电视上频频播映,一位美国总统因此下台。10年鏖战(1965—1975),美国如众所料,在大败之下无功而退。意义更深远的则是,越战道破了美国的孤立。因为遍数美国之众友邦,竟没有一国派兵前往与其并肩作战,甚至连象征性的助阵也不曾有。美国为什么要去蹚这一趟浑水,为什么不顾敌友的警告——美国盟邦、其他中立国家,甚至连苏联都劝美国不要介入——却要让自己卷入这场注定毁灭的战争呢?此中缘由,实在令人费解,只有把它当作一片扑朔迷离、令人困惑、充斥了偏执的历史浓雾。迷雾中,但闻冷战中众主角摸索的脚步声。
如果说,越战还不足以证明美国孤立,那么1973年发生在犹太赎罪日(Yom Kippur)的阿以之战,总可以更进一步地证明了吧。多年来,美国已经让以色列发展为它在中东最亲密的盟友,而这场战争,便发生在以色列与由苏联供应装备的埃及和叙利亚之间,以色列的飞机和弹药都不足,形势紧迫,只有求美国火速支援。然而欧洲各国友邦,除了依然坚持战前法西斯主义的葡萄牙外,竟然一律拒绝伸出援手,甚至不准美国飞机使用美国在其境内的基地进行援以行动,最后美国物资是经大西洋中部葡属的亚速尔群岛(Azores)才运抵以色列。美国政府认为,阿以之战与其利害攸关——外人实在很难悟出其中的道理——事实上,当时的美国国务卿基辛格(Henry Kissinger),甚至还正式做出核战警告。这是古巴危机以来,此类警告首次再度出现。基辛格其人,干练狡诈,而此举正是他一向的标准作风(当时美国总统尼克松,正在白费力气苦战,想要避免不名誉的弹劾下场)。可是基辛格虽巧舌如簧,却并没有动摇友邦的立场,它们担心的是自己对中东石油的依赖,其重要性胜过对美国区域性策略的支持。美国说得再天花乱坠,唇焦舌燥,也不能说服大家相信它的区域性布局与对抗共产主义有何相关。阿拉伯国家经由石油输出国组织的力量,已经发现了一种有力武器,即是用石油供应量的削减,以及石油禁运的恫吓,足可阻止各国不敢前来相助以色列。更进一步,它们还发现自己可以大幅提高世界石油的价格。世界各国的外长,也不得不注意到一向号称全能的美国,对此趋势全然无能为力,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