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45—1990年社会革命(第5/12页)

然而,1968年的骚动(其风波一直延续到1969年及1970年),最终却不能变为一场革命,事实上也从来不曾有过发展成为革命的趋势。其中原因,即在始作俑者是学生。因为学生人数再多,动员力量再大,单凭这批学生,毕竟不能成事。学生在政治上所能发挥的作用,主要是为另一股人数更多却极易引爆的团体——工人,扮演了发出信号或引爆雷管的角色。于是在1968—1969年间,学生运动在法意两国引发了巨大的罢工浪潮。但是20年来,全面就业的经济美景,为工薪阶级的生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改善;此刻虽然罢工,但“革命”一事,却是这些工人脑海里最不曾想到的一件事情。这之后一直要到80年代,学生运动才再度出现,但是这一回出现的地方,却是在彼此相距不下千里的几个国家,例如韩国、捷克斯洛伐克等。而且这一回,学生们的反抗运动非同小可,似乎确有引爆革命的架势。至少,他们的声势之大,使得政府也不得不予以正视,把他们当作一种真正的威胁看待。1968年的伟大梦想失败以后,某些激进学生确也曾诉诸小团体的手段,进行恐怖活动以达革命目的。这一类的活动,虽然在宣传上形成了相当轰动的效果(至少也满足了他们最主要的动机之一),但是对实际政治发展,却少有重大的影响。而且,若真有任何实质影响的迹象,政府也说做就做,往往立刻采取手段。70年代,在那场所谓的“肮脏战争”(dirty war)里,南美一些政府便曾无所不用其极,对学生进行有系统的迫害和残杀。在意大利,也发生过幕后贿赂谈判的丑事。20世纪最后10年唯一能够逃过这种悲惨下场的,只有西班牙巴斯克(Basque)民族主义恐怖分子团体自由党(ETA),以及在理论上属于共产党的秘鲁农民游击组织“光辉道路”(Sendero Luminoso ),后者乃拜阿亚库乔(Ayacucho)的大学师生所赐方才问世成形,是他们送给该国人民的一项可怕礼物。

在此,我们就感到几分困惑了。黄金年代众多的社会因子当中,为何独独这个新起的社会群体学生,会选择一条左派激进的道路呢?一直到80年代,甚至连民族主义一派的学生也爱将马克思、列宁、毛泽东的红色头像,缝制在他们的旗帜上(只有反共产党政权的学生暴动例外)。

这种现象显然远超出社会层级的范畴。新兴的学生族群,基本上属于一组青少年龄群,即漫长的人生旅途当中,一个短暂停留驻足的时期。学生中,更包括人数快速增长、比例甚大的女学生。学生时期,是女性在短暂的青春及永远的性别之间一段暂停的时间。稍后,我们将探讨某些特殊的青少年文化现象,这些文化不但将学生与其他他们同龄的族群相结合,也与新女性的意识息息相关——后者影响之广,甚至远在大学校园之外。年轻的族群,尚未在成人世界定居下来,传统上便有着饱满昂扬的精神,更是狂乱无序的所在,试问中古大学校长对年轻学子的印象,答案也必定没有两样。于是一代又一代资产阶级的欧洲父母,便劝诫一代又一代对长辈充满不信任的儿子说(后来更包括女儿):一个人在18岁的时候,固然充满了革命热情,但等到35岁时,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事实上,这种热情随着年龄退去的观念,在西方文化里如此根深蒂固,某些国家,也许多数是大西洋两岸的拉丁系国家,甚至完全不把学生的好战习性放在心上,有时连年轻一辈武装游击的行动也轻描淡写。年轻的心是活泼的,是激动的。有个笑话说得好:(秘鲁首都)利马的圣马科斯(San Marcos)大学的学生,在进入社会从事与政治无关的中产阶级专业之前,必须先在一些激进的队伍“为革命服役”——不过这是在所谓正常生活还能在这个国家进行的年头(Lynch,1990)。墨西哥学生也学到两样功课:一是机关吸收新人的对象,往往来自大学生,而二是学生时代的革命表现愈激烈,毕业后得到的差事就愈好。甚至连我们可敬可爱的法国,到了70年代初期,也有某位前激进分子在政府中出类拔萃,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

然而以上种种现象,依然不能解释为什么这一批天之骄子,这一群有着比其父母、比其非学生的同辈更好前途的年轻学子,竟然会受到政治激进路线的强烈吸引——只有极少数例外。[4] 当然,事实上绝大多数的学生都在安心求学,他们对激进的政治路线毫无兴趣,专心一致,只求取得将来可以帮助自己飞黄腾达的学位。可是听话的多数学生,比起好闹事的少数,所受到的关注却远为逊色,不过,后者的比例虽低,论其绝对数字却也不可小觑。这些在政治上活跃的少数,借着各式各样的公开活动,往往独霸了大学校园生活的焦点,他们在墙上贴满海报,信笔涂鸦乱画,又举办一连串的会议、游行、罢课,有声有色。这种左翼激进的程度,在落后国家虽不少见,在发达国家却是极为新鲜的事情。因为回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中欧、西欧和北美三地的多数学生,通常若非右派,便是对政治漠不关心。

学生人数暴增一事的后果,也许可以为此事提供一个答案。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法国学生人数不足10万。到1960年,已经暴涨一倍,超过20万人;10年之内,又再度呈三级跳升到65.1万余人(Flora,p.582;Deux Ans ;1990;p.4)(这10年间,学习人文学科的学生人数增加几乎3.5倍,学习社会科学者更增加4倍之多。)学生暴增之下第一个最直接的后果,便是学生与校方的冲突。一批又一批涌入大学之门的学生,许多都是一家几代以来才出的第一位大学生。校方措手不及,不论在硬件设施、软件师资,以及治校观念上,都无法应付这一股暴涨的洪流。此外,随着这一年龄层继续求学人数的增加,如在法国一地1950年为4%,1970年则上涨为15.5%,上大学已经不再是什么非同小可的特权及奖赏,大学校规加在这些年轻(通常两袖也清风)“小大人”身上的约束便自然难以忍受了。学子们对于校方权威的憎恶,很容易便扩张延伸,变成对任何一种权威都产生反抗的心理,因此,(西方)学生往往倾向左派。于是60年代,便成为学生运动“超水准”(par excellence )演出的时代,此事实在不足为奇。再加上各个国家又有其他种种特殊的原因火上加油,学生运动愈演愈烈,如在美国有反越战风潮(事实上即反兵役),在秘鲁则有种族仇恨事件(Lynch,1990,pp.32—37)。不过学生骚动不安的现象实在普遍,一一个别解释反显多余。